李怡
李怡

李怡,1936年生,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後在《蘋果日報》撰寫專欄,筆耕不輟半世紀。著有文集《放逐》、《思緒》、《對應》等十數本。 正在Matters連載首部自傳《失敗者回憶錄》:「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失敗者回憶錄125: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是同一的。是共業的。四十週年後,暴力主義傳統又繼續橫行了三十多年。林教授所說民運期間一度是「最好的東西」,再也喚不回來了。

六四鎮壓後,北京局勢沉寂了幾天,一廂情願的流言紛傳,比如「軍隊分裂」之類。到6月9日,鄧小平帶領一批已退休老人,連同李鵬等在熒幕亮相,為鎮壓民運的軍士「默哀」。香港人不知如何反應,一下子啞了,示威也少了。現實體現了尼克遜總統的名言:「儘管強權無法代替真理,但真理卻往往敵不過強權」。

「港人治港」的話題,改換成「港人救港」的討論。在一個由商界人士組成、名為「路」的聚會上,我認識了其後成為傳媒大亨的黎智英。他那時是服裝品牌佐丹奴的老闆,在八九民運期間免費送出數十萬件襯衫給香港遊行者,開始參與政治。各場座談中,面對八年後由一個殘民以逞的政權接管香港的前景,各人提到的出路有:以大規模示威促使英國拋棄轉移主權的中英聯合聲明;要求英國給予所有香港人以居英權;在澳洲或其他地方租一個島,建立香港的「衛星城市」;大力推動民主政制使九七後實現較有保障的「主權在民」;促請立法局通過「人權法案」……。

這些建議前三個都泡湯了。除了人權法案在1990年通過外,主導香港拒共潮流的人士,仍然以支持中國民主、推動香港民主政制為主流,儘管中國的「民主運動」已經破碎。原因之一是其他「出路」都不是操之在我,又或者難以喚起民眾響應;原因之二是在民運期間,不論是示威學生,還是支援的北京及各地人士,所表現出來的優良品德,使香港人對大陸人的觀感耳目一新,從而覺得中國仍然有希望。殊不知這只是一時現象。

我仍然奔波忙碌。去了台灣演講後,八月又應邀去了加拿大和美國,演講和訪問一些流亡的大陸民運人士。接著來到中共建政四十週年,應日本NHK 電視台邀約,去東京參加一個美、日、港三人座談會,探討中國路向。

10月2日我在《信報》專欄寫關於中共建政四十年的文章,開頭引用北京大學大字報無署名的詩句:「我剛懂事時就愛上了你,/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而昨夜的風,/吹掉了你溫情的面紗,/露出一張/四十歲女人/奇形怪狀的臉……。」

這首詩引起我的共鳴。北大學生「剛懂事」,正是我的青年時期。那時候,常讀到把祖國比作母親。而我也曾經用愛母親的感情愛祖國:她是最好的國度,山川壯麗,地大物博,年輕而富朝氣,欣欣向榮。我認同詩人魏巍的句子:「祖國啊,你是一切神聖美麗東西的總稱」!儘管這種感情幼稚,卻是那麼單純、真誠。所有五、六十年代有過強烈愛國傾向的年輕人,對這種單純的感情應不陌生。

然後,我們看到甚而許多人經歷過一連串政治運動的腥風血雨。但是對香港和海外未知真相的人,這女人還罩著一層溫情的面紗。六四凌晨北京四處噴灑的鮮血,濃烈不散的狂野腥風,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溫情面紗吹掉了,露出的一張臉,是中共國四十歲的臉:「奇形怪狀」。

為什麼說「奇形怪狀」?你看那生態環境,你看那城市面貌,你看那人間社會,你看那國民素質,你看那混亂秩序,你看那人際關係,你看那紛亂的價值標準,你看那普遍的道德面貌,你看那人格尊嚴……,我們怎麼能稱之為「世上最好的女人」?我們甚至不能用「醜」來形容,最恰當的形容詞就是「奇形怪狀」。有人說,「女人四十一枝花」。即使不是花般美,哪怕是醜也沒有關係,因為長得醜也可以透出善良和溫淳。但醜臉再用上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做化妝術,就奇形怪狀了。

我也曾經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但面紗吹走了,臉上沾滿屠刀血污的化妝,還會愛她嗎?

許多人說,六四使他們把愛國與愛黨清楚分割了。政權醜惡,但人民可愛,土地可愛,中國文化可愛。林毓生教授在六四後說:民運期間,中國一些最好的東西也出現了,比如學生自己管自己,在大遊行中北京人的謙讓、禮貌又恢復了,學生們的使命感、忘我精神再現,這是多大的資源呀!共產黨只要稍微轉個彎,這些資源就被它用上了。不但不會影響政權,還會增加政權的合法性。但中共沒有用,而且把它破壞掉,把最落後的暴力主義當作它的本錢。

暴力主義、權力至上破壞了一切,人民、土地在極權暴力下,唯有「向權看」才能存活,才有「錢途」。於是,人民、土地,以至除了傳統文化之外的日常文化,也不可愛,也變得奇形怪狀了。六四時天安門地下道的另一首無署名的詩寫道:「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報紙/與建立在灰燼之上的長城是同一的;/文質彬彬的學者/不願下葬的老人/與那些滿不在乎的青年是同一的。」

是同一的。是共業的。四十週年後,暴力主義傳統又繼續橫行了三十多年。林教授所說民運期間一度是「最好的東西」,再也喚不回來了。

六四後到溫哥華參加當地支援中國民運團體的座談會,旁為李柱銘與陳若曦。

(原文發佈於2022年3月25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1. 題記
  2. 闖關
  3. 圈內圈外
  4. 殺氣騰騰
  5. 煎熬
  6. 傷痛
  7. 動盪時代
  8. 抉擇
  9. 那個時代
  10. 扭曲的歷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後一擊
  13. 我的家世
  14. 淪陷區生活
  15. 汪政權下的樂土
  16. 淪陷區藝文
  17.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18. 李伯伯的悲劇
  19. 逃難
  20.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21.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22. 古國風情
  23. 燕子來時
  24. 在左翼思潮下
  25. 1948樹倒猢猻散
  26. 豬公狗公烏龜公
  27.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28.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29. 自由時代的終章
  30.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31. 確立左傾價值觀
  32. 「多災的信仰」
  33.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34. 中學的青蔥歲月
  35.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36. 談談我的父親
  37.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38. 父親的挫傷
  39.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40. 畢生受用的禮物
  41. 文化搖籃時期
  42. 情書——最早的寫作
  43. 那些年我讀的書
  44. 復活
  45. 不可缺的篇章
  46.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47.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48.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49.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50.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51. 歸處何方
  52. 劉賓雁的啟示
  53.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54.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55. 通俗文化的記憶
  56.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57. 伴侶的時代
  58.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59.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60. 福兮禍所伏
  61.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62.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63. 二重生活的悲哀
  64.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65. 脫穎而出
  66. 覺醒,誤知,連結
  67. 非常有用的白痴
  68.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69. 中調部與潘靜安
  70. 非蠢人合做蠢事
  71.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72. 無聊的極左干預
  73. 從釣運到統運
  74.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75. 統一是否一定好?
  76. 台灣問題的啟蒙
  77.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78.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79. 踩不死的野花
  80. 文革精神
  81.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82. 極不平凡的一年
  83. 批判極左思潮
  84. 民主假期
  85. 裂口的開始
  86. 太歲頭上動土
  87.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88.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89.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90.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91.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92. 九七覺醒
  93.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94.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95.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96.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97.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98.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99.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100.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101.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102. 「庚申改革」的流產
  103.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104.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105.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106.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107. 守護我們的心智
  108. 江南案的考驗
  109.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110. 「李匪怡」和《香港1997》
  111.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112.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113.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114. 「基本煩」和霎眼族
  115. 與勞思光的交往
  116.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117.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118.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119.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120. 第一道晨光
  121.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122.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123.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124.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125.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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