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
李怡

李怡,1936年生,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後在《蘋果日報》撰寫專欄,筆耕不輟半世紀。著有文集《放逐》、《思緒》、《對應》等十數本。 正在Matters連載首部自傳《失敗者回憶錄》:「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失敗者回憶錄106:「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為了鞏固政權,從那時起,中共就極少講馬列毛思想,而是大講特講愛國主義,用多數人與生俱來、未經思考的民族主義感情去凝聚民氣,而真正目的則是利用民族感情去維護政權的合理性。

徐復觀先生在專訪中談到中國文化、國族命運時聲音嘶啞、眼含淚光。我在寫悼念他的長文寫到最後,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因為我們雖然都在批評中共國,但所有的批評,包括徐先生向廖承志說的四點意見,都是出自對中國的感情,他在講「黨有功有過,國無功無過」那段話之前,還說了這樣一段:「共產黨最基本的問題是:你要愛國首先要愛我共產黨,你不愛我共產黨就是反革命,就不算愛國。那我現在問:你做得一塌糊塗,我並不愛你共產黨,我只愛國家,這樣算不算愛國?」顯然,他認為「愛國不愛黨才是真正的愛國」。我當時也認同這種看法。

我們對中國的感情有歷史根源——中國近代史充滿苦難:滿清腐敗,列強侵凌、日本侵略、多次內戰,百姓遭殃。稍有良知的讀書人都懷有愛國救亡之心;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深入認識者如徐先生,說他在學校每開《論語》課,都懷著感激心情,這種對中國文化的認識自然也深化對中國的認同。那時的香港,宗主國英國從不向市民宣傳「愛英國」,而香港人若關心政治,也不關心英國或香港本土的政治,而是關心中國大陸和台灣的政治。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在新亞傳授儒家文化,其客觀效果固然使學生對文革毀滅傳統文化反感,也增強了學生從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而產生「愛國」不愛黨的思想觀念。那時候,很少香港華人說自己不是中國人。

文革後,毛澤東那一套「繼續革命」「解放全人類」「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思想教條,在全國包括中共高層已經沒什麼人真正相信了。為了鞏固政權,從那時起,中共就極少講馬列毛思想,而是大講特講愛國主義,用多數人與生俱來、未經思考的民族主義感情去凝聚民氣,而真正目的則是利用民族感情去維護政權的合理性。

1981年《人民日報》發表長篇文章,呼籲「發揚愛國傳統,立志振興中華」。這一個指導思想,雖經中共幾代領導的轉換,也沒有改變。什麼「共產主義理想」早被中共拋到九霄雲外了,只有在領導人作報告時提幾句。

然而,在中共具體施政時,並不是以「愛國」作為判定「是敵是友是我」的準則,而仍然一貫地以「愛黨」作準則。實際上,愛國是沒有準則的,而愛黨卻有準則,準則就是要跟隨此一時彼一時的黨的政策或指令。以愛黨的準則去衡量愛國,於是長久以來,可以說一貫地,就是如徐先生說的「你不愛黨就不算愛國,就是反革命」。

我很早就從自身所受到的對待中認識到這一點,因此,長久以來,對於「愛國」已經被「愛黨」騎劫了的政治現實,在言論上不遺餘力地批判。批判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是我辦政論雜誌、寫政論文章數十年來針對各個具體事情所作的主要論述。若把所有這些文章匯集起來,可以出好幾本書了。

就記憶所及,對於愛國主義,我的論述大概有幾個方面。

一是何謂國,二是何謂愛,三是何謂主義。

國家的定義按國際法規定包括三元素:人民、土地、主權。在中國出版的《辭海》中,就根據馬列主義的解釋,指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是一個階級統治其他階級的合法暴力機器。不過,出於維護統治者的目的,中共已經不講這個馬列定義了,雖不講,實際上所貫徹的就是這一個定義。

按國際法規定的三元素,何者為先,決定了國家的性質。由全民定期投票授權領導人的國家,是主權在民的國家,人民掌有領土和主權。一黨專政的極權國家,主權、領土、人民都在黨的手裏。國家機器就是黨的權力。

中國先秦時代,雖未有民主觀念,但已有「以民為本」思想,即《尚書》所說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社稷可以狹義地解作土地,君可以廣義地解作主權。三者以人民最重要。《孟子》又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個人自身為本、家為本,有家才有國。因此,說「沒有國哪有家」,就是專權政治「以黨為本」的思想。

何謂「愛」?愛是一種感情。感情是一種難以衡量、計算的東西,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就說明在感情支配下,人不是理性的。捷克作家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一篇文章中說,「人不能沒有感情,但當感情本身變成某種價值、衡量是非的標準,或是開釋某種行為的藉口時,就變得非常危險。最恐怖的罪行往往出於最高貴的愛國情操,而人……在聖潔底愛的名義下殺人放火。」

何謂「主義」?主義代表理念或有完整體系的思想。愛國的完整體系和思想是什麼?從來沒有人講清楚,也許最清楚的是18世紀英國作家約翰遜(Samuel Johnson )的定義:「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待續)

《中英聯合聲明》公佈後,接受日本雜誌的長篇專訪。

(原文發佈於2022年2月8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1. 題記
  2. 闖關
  3. 圈內圈外
  4. 殺氣騰騰
  5. 煎熬
  6. 傷痛
  7. 動盪時代
  8. 抉擇
  9. 那個時代
  10. 扭曲的歷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後一擊
  13. 我的家世
  14. 淪陷區生活
  15. 汪政權下的樂土
  16. 淪陷區藝文
  17.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18. 李伯伯的悲劇
  19. 逃難
  20.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21.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22. 古國風情
  23. 燕子來時
  24. 在左翼思潮下
  25. 1948樹倒猢猻散
  26. 豬公狗公烏龜公
  27.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28.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29. 自由時代的終章
  30.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31. 確立左傾價值觀
  32. 「多災的信仰」
  33.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34. 中學的青蔥歲月
  35.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36. 談談我的父親
  37.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38. 父親的挫傷
  39.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40. 畢生受用的禮物
  41. 文化搖籃時期
  42. 情書——最早的寫作
  43. 那些年我讀的書
  44. 復活
  45. 不可缺的篇章
  46.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47.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48.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49.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50.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51. 歸處何方
  52. 劉賓雁的啟示
  53.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54.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55. 通俗文化的記憶
  56.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57. 伴侶的時代
  58.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59.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60. 福兮禍所伏
  61.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62.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63. 二重生活的悲哀
  64.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65. 脫穎而出
  66. 覺醒,誤知,連結
  67. 非常有用的白痴
  68.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69. 中調部與潘靜安
  70. 非蠢人合做蠢事
  71.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72. 無聊的極左干預
  73. 從釣運到統運
  74.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75. 統一是否一定好?
  76. 台灣問題的啟蒙
  77.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78.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79. 踩不死的野花
  80. 文革精神
  81.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82. 極不平凡的一年
  83. 批判極左思潮
  84. 民主假期
  85. 裂口的開始
  86. 太歲頭上動土
  87.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88.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89.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90.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91.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92. 九七覺醒
  93.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94.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95.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96.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97.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98.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99.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100.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101.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102. 「庚申改革」的流產
  103.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104.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105.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106.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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