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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年后(三)

经历了上海封城,妍选择去美国交换,暂时逃离这个熟悉却残酷的环境。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鲜明的痛苦和愤怒逐渐被麻木替代。

  前言  

逃离、愤怒与麻木是许多人提起疫情会想到的词,也是过去的三年多以来不断的生活循环。

 

周围的朋友们有人在疫情期间被困在原地,有人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辗转迁移。在上海疫情后逃离上海,逃到远离疫情的乡村,逃到美国,逃到香港,再回到上海,又逃去新的地方。在不断逃离的过程中,渐渐发觉这是没有终点的旅程。封控经历和它带来的改变不可逆地刻在亲历者的身上,在熟悉的陌生的环境中留下它曾经确实存在过的印记。

 

与此同时,麻木似乎成为了我们共通的感受。一切荒谬戛然而止后,正常的生活秩序以一种不真切的速度被重新置入了我们的生活,于是此前的愤怒和无助突然成为了不合时宜、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这样的平静的日子里,迫使自己反复回忆与公开讲述疫情期间的遭遇变得比往常困难许多,甚至于反思和感受痛苦的能力都逐渐迟钝。

 

疫情期间总说“不要忘记,不要麻木”,但上海封城仅仅过去了一年,我们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离开了当时的情绪状态与压抑的大环境,再回述那时的经历呈现出的便是一副不一样的图景。社交媒体上关于疫情的信息被进一步审查过滤,遗忘格外令人恐惧。

 

于是在今年的四月,我们采访了几位身边的朋友,重新聊起上海封城一年间的经历。这是这个系列的第三篇,点击看往期文章:疫年后(一)| 疫年后(二)


Vinyl:

去年出《疫中人》的稿子时,大概是2022年的4月10日,我们聊过一次。从那之后到6月份上海解封,你记得当时的状态是怎样的吗?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妍:

其实封城后半段和前半段的感觉差不多,主要的情绪就是愤怒和恐惧。如果说印象深刻的事,可能是每天早上被叫醒做核酸。有一件让我感到很恐惧的事,就是辅导员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让我删除网络上发布的一些内容。后来还有一个我们专业的教授来找我私聊,让我谨言慎行。我想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跟ta关系比较好,所以ta被派来私聊我。我当时发了条朋友圈,表达对做核酸的愤怒;还在朋友圈、豆瓣转发过一些相关的新闻和文章。其实我在发朋友圈的时候有分组屏蔽,但不知道怎么传到他们耳朵里了,我和朋友都怀疑是有内鬼告密。我的另外一个同学也有过类似经历,我怀疑有一个“重点关注”名单,我们名字都在上面。

去年5月17日的时候,辅导员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乱发什么东西。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后来才发现是“国际不再恐同日”。

那段时间可能并没有什么其他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除了愤怒,恐惧和无力。那段时间我的表达欲还挺强的,每天会写日记,每天在网上发一些照片,记一些文字。

妍的日记1

Vinyl:

上海整体封城之前,你有预料到上海会实施这样严格的管控吗?

妍:

我有点不记得自己的答案了,我只记得当时很害怕封城的说法。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抱以希望,虽然每天病例2000+,但是不会整体封城。3月中旬我特别恐惧,尤其那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不会做饭,身体出了一些毛病,所以那段时间就很痛苦。但真正封城之后不确定性其实减少了。我想,那好吧,你封我就摆烂了。

看到街上的影像,感觉上海就是一座空城。但我发现小区里面人好多。一个是做核酸的时候,一个是有时候我乱走,就会发现大家都聚在楼下聊天,打牌,陪狗晒太阳。

Vinyl:

从4月到6月解封,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时间点?

妍: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时间点其实是解封那一天,解封之后,我就去我租的那套房子里把我所有的东西搬回家,然后我还跟当时的男友见面了。至于5月底那段时间,充满了不确定性。我记得不同小区政策都不一样,当时我们小区先发了一个出入证,相当于是半解封了,但是我当时男朋友的小区还没有解封。出门的那一天,就是小区发证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5月28号。我拿到的出入证其实有很大限制,每家每户每天只能出一个人,一次只能出四个小时。

当时有一种出狱了的感觉,我去了徐汇滨江,那里人特别多。我感觉街上变了很多,但好像很多东西又没有变。整体来说我感觉街道变得更加冷清了,虽然很多人都出来了,但是商场,电影院都完全没有烟火气,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虽然大家没有刻意保持社交距离,但是感觉人与人都很疏离。我当时就感觉,自由的空气真好,虽然空气里有好多虫子。

Vinyl:

你觉得暑假的上海有慢慢恢复吗?还是说封控会导致一些不可逆的变化?

妍:

商店在慢慢开门,但还是有很多不可逆的变化。我们家旁边商场里面很多店都洗牌了,至今很多商位没有招到新的店铺,夏天给我的感觉还是很不确定的。

Vinyl:

在快要解封的那段时间里,你觉得疫情管控会这样结束吗,或者仍处于一个不确定的状态中?

妍:

我当时还是觉得很不确定,因为在6月初到6月中的时候,虽然总体解封了,但是还是陆陆续续听说有小区被封起来的消息。那段时间我有点焦虑,当时定下了要去美国交换,我预约了去广州办理签证,但特别担心办不下来、出不了国。6月上旬,我基本都在为期末论文做准备,同时还要去广州、订机票。

准备去交换的过程其实遇到了特别多困难。1月份的时候学校发布了交换通知,我的条件比较符合,就申请了。但我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没有护照来完成申请。徐汇区出入境管理局要求提供在读证明,我就去打印,他们又说需要有学校的公章,我就赶在放假前最后一天去教务楼敲了公章。之后申请交换的过程比较顺利,3月中旬拿到了offer,但之后又遇到一些困难。办签证需要美国寄来一个含财产证明的表格,但是4月份已经封城了,银行也都关掉了,财产证明没办法在网上办,我就干着急了一个多月。那个表格是国际邮件,我特别担心因为疫情管控会滞留在海关。它确实滞留了大半个月,我到5月底才拿到。6月份我又有新的焦虑了,因为上海领事馆在4月就关了,我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办签证。

我决定6月6号坐高铁去广州。那段时间出上海比较顺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在高铁站看到很多穿大白防护服、像外星人一样的大学生。到广州入住隔离酒店时,所有人进去的时候都先被消毒水从头到脚喷了四五遍,从进门一直喷到上楼梯。之后每天早上6点钟被叫起来做核酸,还给我的手机做核酸。办签证的时间特别紧,我6号到广州,要隔离7天,13号早上去面签,但是当地规定需要当天核酸阴性证明才能够解除隔离。我给疾控中心打了很多个电话,他们没什么答复,幸运的是13号及时出了核酸结果。

7月份从广州回上海,我打算和当时的男朋友先住一周,之后再回家跟父母住。在我准备回家的那天,说起来有点羞耻,我们做到一半,突然小区喇叭说又要封小区了,我就赶紧收拾东西逃出去。8月中旬,当时陆陆续续还有小区被封控的消息,我离开上海的第二天小区就被封了,好险。

我到美国的时候,这边的疫情已经算是结束,从欧洲转机飞到美国的航班上没有人戴口罩。这边的夏天给人充满希望的感觉,开学之后陆陆续续听到有人感染新冠,但都没有被隔离,照常来上课。

刚来美国时,我感到有些孤独。几个月之后,这种孤独感更加明显了,而且感觉没有什么盼头。来美国后,一开始我还比较愤怒,会关注一些国内新闻,看看朋友圈大家在转发什么。后来感觉自己生活中有很多烦恼,就不怎么看微信了。偶尔看到别人发的东西,会感觉离我很远,但我立马又会对我的“岁月静好”感到羞耻,仿佛一种幸存者的愧怍。那时我就没怎么关注国内的疫情新闻了,但我参加了两场关于疫情的游行,一场是万圣节时在纽约,另一场是在哥大。

妍的日记2

Vinyl:

你会在美国跟周围人谈起上海封控的经历吗?

妍:

会的。我刚来那段时间,对春天的经历仍然耿耿于怀。我当时在tinder上面date,我唯一date过的人就是我的现男友。后来他跟我说,跟我感觉很connected是因为我给他看了matters上面的日记,让他感觉到中国人民过得好苦。我想这是一种基于共情的connection,他很理解我在上海封城期间的经历,甚至变得比我更加理解。我最近已经变得很温和,但他好像还是很愤青的样子。他也和我一起去游行,我想是这些具体的记述让一个美国人能够理解上海封控的经历。

我没有跟其他美国人讲过这些,但我有跟韩国交换生一起吃饭的时候讲过。11月份国内抗议时,哥大布告栏会有意见不同的两方对骂的帖子。我给他们描述这些的时候,他们比较难以相信。一开始我还很愿意讲,但是讲到一半他们的表情让我感到他们很难共情,因为他们总统做错事情任何人都可以骂。看到他们的反应,我就丧失表达欲了。

那段时间一直有人围在布告栏旁边,既有“反贼”也有“粉红”,往往一堆人站在那里,我也分不清谁是哪一方的。当布告栏上有“反贼”贴表达抗议的海报,就会有“粉红”贴上和他们对骂的内容。我听说其他学校有粉红举报的情况。所以我只能趁上课的时候偷偷撕下来几张粉红贴的东西。

Vinyl:

上海封城的经历有改变你的想法或者观点吗?

妍:

一开始它让我更加坚定了我要“润”的想法。虽然2022年冬天的时候有所动摇,但最近又坚定了要润。其实在上大学之前,我就肯定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去年封城的过程,又让我回想起了2020年读高中时候的感觉。我不想生活在那种不确定和恐惧之下。但是当我真正逃离那个环境之后,在这边又遇到了新的烦恼,比如说在美国我完全没有社会连结的根基,很多时候感觉很孤独、很无助。

有时候我会在想,如果在国内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一起携手对抗这种无力,对抗这种利维坦,会不会更加好过一些?尤其那段时间国内放开疫情防控,又正好是过新年,我的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但我最近又反思了一下,感觉再怎么样也比在国内好。一方面是我现男友一直在劝我,他说你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共产党的政策是怎样。另一方面,如果我能够通过结婚的方式拿到绿卡,我感觉自己在这边发展会更好一些。

Vinyl:

你有在这一年之间做过和疫情相关的重要人生选择吗?

妍:

其实我不是很确定。很多选择也许现在看起来比较重要,但是以后看起来就不是很重要了,比如说和前男友分手,再比如我决定在这边读硕士,然后尽力留下来。

妍的日记3

Vinyl:

你觉得封控对你整体上有什么改变吗?比如说对生活的态度?

妍:

如果是一年之前,我肯定会说改变很大,但是一年过去了,我发现其它事情对我的改变更大,比如对未来的迷茫,对生活压力的焦虑。

Vinyl:

在去年11月底的抗议活动到12月解封的那段时间,你的状态是怎样的?你是如何关注国内的这些新闻的?

妍:

主要是通过两个渠道,一是看国内同学朋友的朋友圈,看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比如说今天什么地方又被封了,明天宿舍又要发盒饭了之类的。另一个就是看ins和推特上面看那些“反贼”号发的东西。

我个人心态的一个转折点是哥大的那场抗议。之前万圣节的那次抗议我还比较兴奋,因为穿着大白的衣服在街上走走好像还蛮好玩。哥大的游行中喊口号时,有人愿意喊,有人不愿意。我是不愿意喊的,当时我就开始质疑自己,如果我不喊的话,我参与的意义是什么。我也挺害怕被人拍照、被举报。

之后我又不那么害怕了,不知道为什么。哥大的那场抗议是我反思的起点。之后那段时间比较迷茫。国内疫情放开之后,我感觉自己一方面变得温和了许多,另一方面又很沉默。到了11月底,我感觉有点麻木,因为那些反贼发的东西都千篇一律,虽然你可以解释说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个人自己痛苦的遭遇,但可能对我来说还是太抽象了。这种麻木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之前我的状态比较愤怒,会更加积极地表达,但是在看到有放开的趋势的时候,反而变得很麻木。

Vinyl:

你在积极表达的状态中和周围的人起过冲突吗?

妍:

在上海那段时间我跟身边人的冲突特别多。因为我住在家里,和爸妈起冲突的时候,他们甚至不允许我下楼。除此之外,那段时间我在网上特别跳,会和身边一些代表权威的人起冲突,比如警察、学校教授、辅导员。一开始辅导员打电话的时候,我当时会跟他一条一条辩论,但是他的强盗逻辑我实在没办法反驳,后来就放弃了。5月17号,国际不再恐同日那天,他打电话给我,让我不要在朋友圈发什么东西。我说凭什么,我有言论自由。他说你会和其他境外势力勾结,让我注意一下,但不告诉我有什么后果。我认为这就是一种威胁。我害怕被取消去纽大交换的资格,所以后来我就不说话了。我从广州回来之后,就很少在公众平台发表自己对政治事件的感想。抱着避免冲突的态度,我只跟聊得来的人聊。

我们学校还在开交换生大会的时候跟我们说,遇到什么事不要去跟纽大argue,比如说感到被歧视了,要憋回去。

Vinyl:

在2023年1月,上海疫情防控刚放开的时候,你的家人朋友的情况是怎样的?比如说感染的情况,药物的情况等等。

妍:

我认识的人都感染了。一开始我爸妈还是瞒着我的,后来过了一个月再问,他们才告诉我,其实那段时间家里好像只有一盒药,病了只能硬撑。看到国内放开的情况,我只会跟最熟的朋友聊一聊、关心一下,但总体来说我还是比较冷漠的,这是放开后我的常态。

Vinyl:

经历了上海封城之后,你对上海的情感有什么变化吗?

妍:

一开始是想要逃离,但真的逃出来了还是会比较想家。尤其来了这边之后,对上海的归属感反而会强很多。我和这座城市的其他人一起忍受了这么多,会觉得它是我的城市。

Vinyl:

我读到一篇论文,讲苦难和愤怒是联结人们的一个因素,它能够引起人的情感共鸣、编织集体记忆,从而创造一种共同的身份认同。类似的,很多上海人基于创伤,有了一种 “我是这座城市一部分” 的认同感。你现在回看过去一年会有怎样的感觉?

妍:

首先我反思出来的一个结论就是,我不能一直选择逃离,因为逃到最后会无处可逃。我在疫情之前以及疫情期间都有逃离家庭、逃离家乡、逃离国家的想法。但是来到美国之后,我又很想逃离这种孤独无助的处境,到最后我会发现其实没有一条可以走的路。

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还是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和愤怒,还是能清晰地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但是整体来说,这种情绪已经渐渐变淡了。我不知道现在自己逐渐变得麻木是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这好像是我面对烦恼的唯一选择。

妍的日记4

Vinyl:

你现在还会比较积极主动地去重提、或者逼自己回忆疫情相关的经历吗?

妍:

我其实不太愿意回忆,因为这段时间太痛苦了,我不愿意重新走一遍。但很多时候看到一些场景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段经历。比如说做核酸时人们冲突、防疫人员到处喷消毒水。另一个不愿意主动提起的原因是,现在都恢复正常了,再主动提起的话感觉自己像出头鸟一样,我不想把自己真实经历的痛苦当做自己的谈资。

Vinyl:

我去年采访过你一次,和这次的采访相比,当时的心情有什么不同?

妍:

我记得当时因为关久了脑子不太好,我好像挺语无伦次的。当时更加悲观一些,现在更加乐观一些。当时悲观是因为不确定出国交换能否成行,现在乐观是因为我大概知道自己以后想干什么、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干什么。

我还是会有一种比较微妙的情感。前段时间,1月到3月之间,我特别焦虑,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焦虑。因为看到这边科技大厂不断裁员,我感觉转码好像不是一条特别好的路,我就突然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那段时间,我反而觉得2022年春天被关住的时候,每天除了上网课,看看书写写论文,其他没什么事情要担心的,就会有点想念那样简单的生活。当然我也知道这是因为父母分担了生活的压力。我现在回忆起2020年封城,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浪漫化,因为全国都一起被关着。彼时我只是偶尔感到愤怒,大多时候岁月静好,看书学习。那段时间我心特别静,比较开心。其实那段回忆的基调肯定是痛苦的,我对这段记忆的的浪漫化可能只是因为我想逃避现实。

撰稿 | Grace

审稿 | Shine

图 | 来自妍

编辑 | 张芷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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