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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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果树

我们把自己交给时间。

死去的无花果树托了一个梦给我。她移盆了,已经安顿下来。她决定回到我上一个住址的阳台,朝南,自己站在右边的角落,比以前更挺硕。我凑近去看,她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命力,根须像章鱼腿一样鼓动起来。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听见海浪的声音。发达的根系很快撑破老旧的深绿色塑料花盆,伸向我,却没触及我。绛紫色。花盆的碎片落在我的脚边。她还在生长。

我醒了,想找人说这个梦,在对话框里打下过一段文字,后来想了想,还是删掉了。

就在前几天,一个女人来问过我,如何分辨植物是落叶还是快死了。

我说,气息。

那女人又问,待在濒死植物边上的植物是什么感觉。

我说,我有一株无花果树死了,悄无声息的,旁边还站着另外一株,叶子还没落,也没有再长过新叶子,保持安静。

秋天过后,她的叶子一片片掉落,我的确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她已死亡。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确认这个事实,我有的只是感受。比如蹲在她面前的时候,感受不到生的气息——就像我对那女人说的一样。但我彼时充满困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照料,而且最炎热的阶段已经过去,她曾经还是所有果树之中更为活曜的那一株。我选择不面对,将她的位置移到晒不到阳光的角落。在为其他植物浇水的时候,我还能看见她沉默的枝杆。一天推过一天,我意识到所谓感受就是事实,不动声色的树杆,一天枯过一天。

入冬后,我在房间里连续度过三个晴朗的白天,几乎没有出门,很多时间躺在客厅灰色的沙发上。白天光线充裕明亮,让我感到过分富足,但是抬眼望向窗外,天空尘灰霭霭,什么都看不真切。如果有人和我说现在外部世界正从边境线开始塌缩,我丝毫不会奇怪。倒水喝的时候,我盯着木桌上的阳光,空气里似乎有物质在流动,在明晃晃的白光下,我能辨认出它们的踪迹,但说不出漂浮着的究竟是什么,空气中的水母?时间旅途中的蜉蝣生物?只有活着的植物晒到了下午的阳光。

我终于决定面对无花果树的死亡,伸手抓住她的身体,困萎干燥的她的身体。她没有反应。这也是必然的。我想了一会,是要连盆一起扔到楼下,还是如何处置。但她在这时碰了我一下,依凭她给的力气,我将她的全部躯干抬出了板结的土壤。错愕。她的底部没有任何根系,是,附着了泥土在上面,但其他的根须呢,竟然完全不存在似的,是个“空无”。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她毕竟是生过的,一年、两年,我见过她长出叶子,有一片五指张开,像极了钢琴家的左手。她不是来到这个家里就死去的,那些在时间里慢慢长出来的根须,怎么可能消失得那么彻底?

我想起自己没有开口对人说过的梦,于是打开电脑里的备忘录去找,以为自己将那个梦也和很多其他话语一样,尽管没有发布出去但至少复制存储在自己的地方。无果。我又去聊天记录里看,在我和她的对话框里,我说到我有一株无花果树死了,夹杂在晚餐与行程码的对话里,而后无头无尾地中断了。

于是我只好重新写。我写到她的根部如何丰满,写到她在我面前尽情展示自我。梦里面应当还有话语,有另一个场景,像虚影一般在我的意识之海里摇摆。我停在这里。无论现在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即使我在此刻想起梦的结尾,也是一种假装,无非是一个人运用了后来的想象力去填充已经彻底消失的空白。

如果要论说空白,我只需去看看此时此刻厨房的垃圾桶,无花果树枝就在那,黑色的塑料袋里,一条、一丝、一丁点根须也没有。这是事实,又不是事实。我用尖头园艺铁铲,捣碎花盆里的泥土,一下,一下,一下,像手握尖刀刺进女人的身体里。为什么离开我。

松土过后,我把一朵玫瑰枝条扦插进盆里,用刚才喝水的杯子给它浇水。

她还问过我一个问题,植物待在死过植物的花盆和土壤里是什么感觉。

我说,有时候新的根系会碰到上一位住客还残存下来的气息,有些拘谨,但也会轻轻地打一个招呼,然后和它说,我们把自己交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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