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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沒法跟隨我意願,異國沒法消除我睏倦。|愛寫詩、喜歡香港的大陸學生

2019年的漩涡

寫於2019年11月3日—12月19日


這是我所見到的2019年漩渦的樣子,我在下沉的時刻盡力描述它的樣子。

今年開始失去各種聯結,自此,互聯網,作為最後一塊能夠參與公共領域的自留地被徹底打碎。我成為微博難民,被本土社交軟體驅逐。而其他社交軟體,出於安全考慮,我把它們設為私密帳號,只有信賴的朋友才可以看到。我似一座孤島,一個人在上面耕作,更多是自己對自己內心的呼應,又像是往一口井中對話,你能聽到的還是你的聲音,它們被不斷加強。(背景補充:網信辦11.16:全網一個標準全面自查自糾 絕不允許被封帳號“轉世” “重生”)

在寫下以上這段話後的一個月,我的某個社交平台被人舉報至學校,我受到了學校的調查,被迫將貼文清理乾淨,並寫下認錯書。這也是我今年第二次面臨這樣的局面。這個社交平台的follower我是嚴格檢視過的,所有能看到貼文者都是我所信任的。在被舉報之後我再一次檢視,並把我的同校同學單獨列出來,我仍無法確定是哪個人做了這件事。連續兩週我面臨各種領導的約談,每一次都令我感到無比疲憊。我必須面對――他們的錄音,他們抬頭看著我,用鄙夷的眼神質問我,然後做筆錄。最羞辱的事是他們把被舉報的貼文全部打印下來,展示給我看,並指著某一張,要我解釋。我的言論被從枯井中一條條打撈上岸,現在他們要把井也填埋了。

那兩週的日子,我幾乎處於失語的狀態,任何情緒都出不來,幾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至少那個情緒豐富的我,在那時已經消逝了。被信任的人背叛,用卑鄙的方式打壓我;再次被當作犯人單獨審問;被迫寫下認錯書。那些看向我的眼神,變成了一次次的鞭撻,我除了承受,沒有它路。總會不自覺眺向窗外,在那被鐵欄分割的方塊中,尋找喘息的自由。

我已經熟識窗外的那棵樹了。

在一年之中,我被我生長的土地,徹底流放。我幾乎無法再用直白的方式表達我的觀點,無論是牆內還是牆外,一點空間也沒有。如今少了誓死捍衛人人說話權利的聲音,而多了誓死捍衛權力的舉報,不要“說話”了。2019年。


一直捨不得卸載微博,因為上面還關聯了我炸掉的18個帳號,我不想失去能夠再次回顧過去的機會。但是再回到微博,我已說不出話了。即便又開了一個小號,我也幾乎不再討論任何事情,一方面和大部分友鄰失去了聯結,大家都四散而去,另一方面,我常常處於默認已經無法按讚轉發的潛意識中,對於每天的事件,我只剩下閱讀和瀏覽,還有少量的無聲的轉發。

我也想要公共生活。也想要和身邊的夥伴毫無恐懼地談論公共議題和事務。在現實行動聯結的領域,因為原子化的緣故,走入公共生活十分困難。於是,互聯網成為了最後一塊自留地。從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的時間在互聯網上的印記,是我對社會發生的各種議題最後一次的有聯結的討論。 今年年初最後的一次發聲,是幫助北方某省的農民工在農曆新年到來之際,討回他們的工資。農民工的微博一直被限制,於是我幫他們把遭遇發出來,對這件事情的持續發聲,最終使那條微博有了較大的關注度,後有志願者和更有影響力的人士關注到此事,農民工的討薪最終得以解決。與此同時,我的帳號再次被封。繼續刷著“屍體”帳號,收到微博通知,是農民工兄弟@我和其他熱心網友,對我們表達感謝。此後我又開了帳號,收到了另一位網友轉達的農民工兄弟對我炸號的歉意。

我幾乎把那條微博近三千條轉發以及一百多條評論都看完了,在我的微博被屏蔽之前。我了解到類似的情況,許多人有相同的遭際,甚至有人的家人就是欠薪的包工頭,他們各自在轉發或評論中講述自己知道的苦衷。值得高興的是,最後這件事得以解決。但還有評論和轉發中提及的那麼多相似的還未解決的呢,那些走投無路,仍未被知悉的事情呢?就像傷心老人求關注,十幾萬的轉發,得不到回應和解決,就像是一尊互聯網雕塑,見證有司的冷血和無力。

另一方面,在微博的這些時間裡,認識了很多朋友,曾經對某個議題共同發聲,也一起分享各自的人生。有友鄰繼續用微博發聲,討論議題和時事。而對我而言,討論方式已經轉變。至少再在微博進行有效討論的可能性和熱情,已經喪失了。 再次使用微博時的割裂感,無聲感,像被關在一個玻璃罩裡,你清楚地看到外面在發生什麼,你嘶吼著想發出點什麼聲音,最後你意識到,你的表達就像是「被掩埋」式地向內掘土。你把所有的言論化在心中,就像是往田裡投下種子,然後把它們通通埋葬。未來它們可能會有機會萌芽,也可能因為太久不見日光,連你自己都永久遺忘了。但這並非終點。


被噤聲的時間裡,大家以另一種方式聯結彼此。How did I survive the most censored app WeChat? 我的朋友圈裡每天會有許多的分享,討論時事的文章――儘管可能在半小時之後就會被和諧、各種你我才互悉的暗語――用最不正常的表達來標示、友鄰們的生活日常――在最痛苦的時刻(因為立場和政治觀念的不同,被同學和好友冷言嘲諷,甚至斷交),在“退無可退”的友鄰可見分組中,我們互相支持,抱團取暖。“擁抱”或許是下半年以來收到和發出的最多的emoji。新的聯結由一篇篇分享的學術討論文章、彼此的抱團安慰和互相熟諳的暗語構成。

過去的集體發聲,對相關議題關注的持續不斷,並努力讓更多人知道,這樣的聯結是向外的,其可貴之處不僅是能讓理性討論在相仿的社交圈/政見圈中彼此碰撞和交融,而且還能使這股力量如漣漪般向外散去,迴盪起更多外部共鳴和討論,囊括更多人的聲音。這是網路公共生活的締造,它有力、迅速、傳播廣,但是被發現和噤聲也是隨之而來的,掐滅一點一點冒出的火光,老大哥運用技術以實現它變得越來越容易,尤其是在2019年這一年。 微博推出新的社交軟件名為“綠洲”,諷刺的是,我們在這一年見證了史上最大規模的公共社交平台的荒漠化――尤其是在特區發生的事件上,荒漠的嚴酷幾乎無法讓一株信息蒲公英著床,能捕捉到其的往往還是受訓良好的信息獵人,多數人仍是沙粒,隨風而聚,隨風而散,對自己的貧瘠完全無知。

討論方式的轉變僅管讓討論濃縮於同溫層,或者外帶很少一部分的人群(能看到你其他朋友圈內容但並非在你的友鄰分組中的微信好友),但它變得精緻化――一篇篇的報導/學術文章/15秒視頻/倒置和打碼的圖片的互享。同時,這樣的聯結也幾乎會規避掉現有的審查機制(運用一些手段的話),同溫層也依然存在,不會因為封號而被再次打破。這段話我很認同:“每個人最終都只能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但我們還有彼此。法國大革命高舉的自由、平等、友愛,我們的社會沒有平等,也快將失去自由,所以請大家一定一定要更加珍視友愛,那真的是我們非常重要的武器。”(FB:查查查映嵐)在嚴冬最凜冽的時刻,彼此的友愛是幫助吊起壓在駱駝身上最後一根稻草的繩子。


在生活扭曲的情況下,如何防止自己停滯不前的個人實踐。以下是我在2019年的嘗試。

1.我個人的表達方式也有了新的轉向――僅管不是自願的。截至12月,我今年共作了十首詩,並發布在個人平台上。藉由詩的形式,我得以安全地吐露、發洩、憤怒。而且會在寫完後享受長久的滿足感,以及對看似強大的審查俯視般的蔑視。

2.在社團中的一些實踐,我在社團群中如何捍衛言論自由。

我是一個性平群的管理者,群成員大都是認同此群價值的同溫層小夥伴。某一天有一個網友申請加群,ta是想討論一些關於女權議題的事情的。Ta提出的問題在群裡引發了不小的反響,大家都覺得那些問題都不是問題,或者說,太傻了。一開始大家會在群內紛紛給出自己的想法,但是這些並沒有說服對方, ta對於相關話題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這導致大家開始不耐煩,甚至出現了“把ta踢出去!”的呼籲,群內也出現了人身攻擊的言論。在另一個管理者的群裡,其他管理者也希望把ta踢出群。我在群裡表達了相反的觀點,不同意踢走對方。隨後我以管理員的身份發布了通告:觀點不同,互相包容。理性討論得以被保護下來,儘管這樣做不必然導致共識,但是其本身之意義,須被捍衛。雖然把對方移出群會讓群變得更加和諧,我亦非公權部門能讓ta噤聲,但是在有限的平台內,鑄造一條不會因為觀點不合就被關閉的包容的信息通道,在當下的環境是值得的。

另外想說的是,不要被體制嚇倒,其實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到,即使孤軍奮戰、團隊中只有幾個志同道合的夥伴,也可以創造意想不到的事情。通過精心的設計和規避,完全能夠實現一些聯結,而審查部門並沒有那麼靈通和聰明,相反,我個人的經驗告訴我,他們的反應滯後且遲緩,甚至非常有限。不要被嚇倒,運用技巧。不是密不透風的。


最後,我想記錄下一些心境。

受審的時候,整個過程雖然充斥壓抑,但我也沒有過度緊張,因為實在沒有讓我感到愧心的理由。我不覺得他們能窺視到我們的內心世界,內心仍能保持平靜,仍能感受到內在的東西沒有倒塌,柱子依然在支撐,他們沒有說服我。(抱歉,這段話可能過於模糊,出於隱私考慮而為之。)我之所以沒有感到愧心,是因為我所做的一切皆出自我的良心。我沒有受到教唆和煽動。聽從內心的聲音,我無法沈默。我準備好接受可能會面臨的事情――事實上,這些不利情況真正發生在我身上時,確實讓我感到難過、痛苦,但不會讓我後悔。我的父母告訴我他們被騷擾時,我會十分愧疚,因為我給他們帶去了很多麻煩和不安。

而面對他們贈予我的生命,我不會愧怍於自己的靈魂和良心。這是我的生命,它不會因為被干擾而屈服。在2019年,我的生命曾經短暫有過完全自由的舒展,不受任何打壓,我知道了那種滋味。自由誠可貴。

下引自瑪莎·納思邦書中關於良心的一段話:

「良心(conscience),我們今天可以在世界上大部分主要宗教和許多世俗人類的想法中看到類似的理念。這種觀點認為所有人類都有能力(為了生命的意義,而)探尋生命最終的含義和道德基礎。擁有這種能力是我們生而為人、可以享有尊嚴的主要原因。無論宗教信仰(或是政治信仰)為何,所有人都有一樣多的良心。這其實也是我們可以生而平等的主要源頭,任何像樣的政治秩序都必須承認與尊重這種平等。⋯⋯對良心的尊重,是要讓每個人都享有足夠的自由,在良心絕對不可以受到禁錮―這表示人們應該享有足夠的空間實踐他們的信仰。威廉士嚴厲地稱呼某種(比禁錮更令人憎惡的)行為是「靈魂的強姦」―它侵犯了一個人的信仰所要求的內心世界、違反了個人內心良知的要求。因此,一個尊重良心的世界會讓所有人都享有平等的自由,追求自己認可的信仰和行為。」(《從平等到同理》,瑪莎·納思邦)


2019年接到許多通要找我談話的電話。我因此產生了接聽電話的應激反應,每當我的手機開始震動顯示來電,我的腎上腺素就會飆升,大腦變得極度緊張,整個人會縮起來。無論是誰打給我,我都是心跳很快地回應。每一次都如此。 同樣地,因為經常要面對對我不利的局面,出於自我保護之目的,身體和心理會無意識地拋棄所有情緒,變成一座專門回答對方提問的機器。情緒被壓抑幾天後,才能釋放出來,通常是我在看紀錄片或者讀書的時候,情緒隨著當時的感受一下子奔潰,然後大哭。

在我被舉報,被迫清除我的一切可能會招惹更多麻煩的貼文後,我向一位朋友道別――我將暫時離開。以下是ta寫給我的話:

「你要好好的。看完記得把一切都刪掉,對話是留在記憶裡,有一天我們還能夠再有機會談話,而林夕說希望是因為堅持才有。我後悔的事情只有我老早就該阻止你繼續講這些話,我明明知道那是個怎樣的地方卻還僥倖的不以為然。在你真的成長一個大人前,離開那裡之前,把話收好,多讀書,多看,早早獨當一面。

你充滿了和煦陽光的那種溫暖,你是自己努力發熱的太陽,有時候還會耀眼到燙傷人的那種。雷光夏在今年金馬演唱返校的歌,「願你能看到 晴空已光明」

我愛你,我們都用著小小的自己這樣活著,網路上的遙遠兩段,我卻愛你,愛著你這樣的靈魂,喜歡你這樣的善良和同樣的價值理想,我覺得何其有幸。

真的願你能看到,晴空已光明。

致自由」

這段話送給每一位,在2019年艱辛而努力活著的人們。

我沒有死掉,所以會繼續思考,繼續紀錄,而你永遠無法阻止。


 本文為保護隱私,省去許多細節部分。若讀者仍識別出作者身份,請為之保護隱私。

謹以此篇獻給岳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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