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欧洲人丨美国在劫难逃？

美国在劫难逃？

Rashmee Roshan Lall

8月16日，美国数十年来最具影响力的立法之一《通胀削减法》将迎来乔·拜登将其签署为法律的一周年纪念日。眼下，尽管总有人没完没了地唱起衰落论的哀歌，美国看上去却处于相当不错的状态。

一些颠簸依旧是有的。8月初，评级机构惠誉（Fitch）将美国经济健康评级从“AAA”下调至“AA +”，这让民主党人出离愤怒；通胀率也刚攀升至3.2%，是十三个月以来的首次上升。这个国家继续背负巨额债务：32万亿美元（25.2万亿英镑），相当于经济总量的128%。

但，尽管总统仍不受民众待见，“拜登经济学”却似乎正释放出投资者的动物精神。白宫用这一术语描述美国经济的重大调整。数十亿美元正流向制造业、基础设施和绿色创新。截至4月，新工厂支出是2010年代630亿美元年度支出的三倍。

7月，美国失业率已连续十七个月低于4%，这是自1970年代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6月，通胀率降至3%的两年低点时，工资平均增加了4.4%，这意味着美国工人的实际购买力增加了。

在国际上，美元压倒性地保留了1960年代一位法国财长嘲讽地称为“过分特权”的全球储备货币地位。美元最接近的竞争对手是人民币。过去十年里，人民币在全球支付中的份额增加了一倍，达到微不足道的3%。尽管从俄罗斯到非洲再到中东，人们对这个问题嘀嘀咕咕，有些猜测，但美元份额目前仍维持在60%左右。

放眼大西洋彼岸，作为美国的前一任英语国家全球霸主，在其帝国资产开始被剥夺大约七十五年后，英国正处于穷途末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数据显示，7月，英国是唯一受困于不断上升的通胀的主要经济体。英国仍然缺少一百万工人，绝大多数工作岗位缺口是在建筑、零售和农业等关键行业，而且陷入了低生产率的泥潭。

正如一位美国分析师提到的那样，是英国、意大利和日本，而不是美国，似乎正面临成为“不发展”（undeveloping）国家的危险，经济停滞正逐步蜕变为经济衰退。

但一些人仍坚持认为，美国正处在与二十世纪摧毁了英国实力的恶性循环同样的恶性循环中。从欧洲到亚洲到大洋洲，人们对美国民主的实力和方向、美国影响力的规模、跨大西洋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的稳固性存在疑虑。人们关切美国的增长目前在多大程度上仰赖赤字和债务。一个国家允许各州禁止堕胎，同时拒绝干预一种枪支文化，而在今年上半年，这种枪支文化已造成27起大规模杀戮事件，令这半年成为美国自2006年以来最致命的一段时期：人们对这样一个国家的发展方向感到灰心气馁。

当然，一个事实是，55%的美国人认为拜登没有做好本职工作，这可能给一个种族主义、男性至上主义的恶霸留好通往白宫的门。这名恶霸已两度遭弹劾，目前三次遭遇刑事指控。假如唐纳德·特朗普再次担任美国总统，对美国的旧盟友、美国对北约和气候变化倡议的承诺来讲，那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

经久不息的美国衰落论

有趣的是，美国衰落论者长期处于优势地位，哪怕政治舞台上没有特朗普，美国也显然没有衰落。在被《时代》杂志出版商亨利·卢斯（Henry Luce）首度称作“美国世纪”的相当多时间里，美国衰落论既是家庭手工业，也是大企业。（亨利·卢斯，生于1898年，卒于1967年。——译注）

自1950年代中期美国成为全球主导性大国以来，美国衰落论就成了知识界和政策界激辩的主题。1960年代，经济学家、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冈纳·缪尔达尔(Gunnar Myrdal)出版了《挑战丰裕》(Challenge to Affluence)。本书警告称，美国正经历“相对经济停滞”之苦，假如不想落后于苏联，美国就必须彻底转变路线。1970年代，政治学家安德鲁·哈克(Andrew Hacker)的著作《美国时代的终结》(The End of The American Age)宣称，美国“不再有能力成为大国”。1980年代，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乔治·卡伯特·洛奇二世(George Cabot Lodge II)撰写的《美国病》(The American Disease)一书，对比了美国经济与后帝国时代的英国丧失竞争力的状况不利的相近之处

再后来，是英国历史学家、耶鲁大学教授保罗·肯尼迪1987年出版的国际畅销书《大国的兴衰》（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本书简要考察了公元1500年以前的各个帝国，然后聚焦后来五个世纪间一度占据主导地位的列强：哈布斯堡王朝时的西班牙、波旁王朝时的法国、英帝国。全书最后，分析了揭示肯尼迪所称的美国在经历了四十年不寻常的霸权之后处于相对衰落的趋势。他表示，这一衰落会发生，部分原因是“帝国的过度扩张”，以及其他国家（尤其是日本）的崛起。借用萧伯纳的话，肯尼迪提到美国东海岸最富裕的镇时写道：“罗马沦陷了，巴比伦沦陷了，会轮到斯卡斯代尔（Scarsdale）的。”

依后见之明，二十世纪晚期经久不息的衰落叙事可以被解读为恐惧：美国的福气不可能持续下去，其幸运免不了消耗殆尽。在本世纪的头十年和后十几年里，衰落论始终不绝于耳，在后特朗普时代上升到了狂热地步。

眼下的不同之处在于，衰落论指控关乎事实，不只是恐惧。

美国联邦政府继续受困于极端的政党偏见，尽管就《通胀削减法》重塑世界绿色产业政策，一些著作赞赏有加，但这部法律只是通过一个名为“和解”的秘密特别程序才获得了参议院的批准。这是一种绕过可怕冗长辩论的做法，一种不在美国宪法中，但已成为联邦立法机构错综复杂规则一部分的陈旧把戏，它要求哪怕是最普通的立法也必须获得绝对多数的批准，并使僵局几乎成为美国体制特有的现象。正如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曾经指出的那样：“假如我支持的一部法案宣布苹果馅饼是美国的，它就可能成为党派政治的牺牲品。”

此外，联邦和州一级的共和党人正试图订立反民主也几乎是反人民的立法，抑制更有可能投票给民主党人的少数群体的投票。因为美国无法在上一届总统选举中管理民主的那一必要条件即和平移交权力，美国现在面临的挑战是，避免2024年再次出现可能更决定性也更危险的摊牌。

与此同时，政治极化显然正在改变美国人对真相和谎言的看法。拜登就任总统一年后，一项全国民意调查显示，尽管没有证据表明普遍的选举舞弊存在，仍有超过40%的美国人不认为或不确定他合法地赢得了2020年总统选举。

此外，仍是那些日复一日、老生常谈的问题：文化战争中心地带资源不足的教育系统，财富不平等加剧，中产阶级空心化，没完没了的选举周期中金钱和特殊利益集团的影响力。

正如威廉·萨菲尔(William Safire)在老布什第一个总统任期的最后几个月里尖锐指出的那样，“愤怒的弃儿”正拼尽全力呐喊，他们在抱怨“现在已是美国的傍晚时分了”。但那是在1992年。眼下，感觉接近美国的午夜了。这一次，美国衰落论看上去是事实了。是吗？（威廉·萨菲尔，生于1929年，卒于2009年，美国记者。——译注）

堕胎权争议、Z一代的政治行动和政治中间路线

是也不是。认为美国注定衰落的观点，理当接受有关美国政治的不偏不倚、凝聚力和韧性的近期例证的检验。考虑一下：

首先，在8月8日的特别选举中，偏保守的俄亥俄州成为继堪萨斯、肯塔基和蒙大拿后，第四个投票支持有更细微差别的堕胎权利观点，而不是支持由那些认为堕胎权相当于以犯罪方式随意结束人类生命的人所提倡的禁令和限制的红色州。俄亥俄州的投票结果与共和党人控制的该州反堕胎的立法机构的方案相反。这一结果的到来，是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从而终止了在美国堕胎的宪法权利十四个月之后。

俄亥俄州的裁定呈现出一些美国人所称的勇气。在最高法院做出裁定后，俄亥俄州立法机构早已通过了一些美国最严格的堕胎限制措施，禁止早至怀孕六周时进行堕胎手术。不出预料的是，俄亥俄州的选举被视为一场更广泛的代理权之争。一方提议修改州宪法，确保堕胎权利，这一修正案11月将在州的投票中进行表决。另一方的问题是，在投票给共和党人或倾向于共和党的州，选民会如何看待一些敏感议题，比如女性对生育决定拥有法律控制权，以及医生就堕胎的必要性做出医学判断（不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

也就是说，弄清楚俄亥俄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这可能意味着什么，是至关重要的。和美国很多地方一样，俄亥俄州并非压倒性地支持堕胎，但也不是压倒性地支持禁止选择权。其特别选举的最终结果表明了一种更温和的中间路线，即乐意采纳一种几乎适用于每个人的中间路线框架。就像2022年8月的堪萨斯州一样，这是自最高法院裁决以来，美国第一个就堕胎权进行投票的州。

堪萨斯州选民否决了一项拟议中的州宪法修正案，该修正案原本将规定该州没有堕胎的权利。三个月后，保守的肯塔基州和红宝石色的蒙大拿州也以压倒性的投票结果，支持为寻求堕胎的妇女规定例外情形。

到了美国上中西部的威斯康辛州，在生育权平衡问题上，选民今年4月以惊人的十一个百分点的优势选出一位自由派法官进入州最高法院。

其次，8月9日，一位经历了美国历史上最可怕的校园枪击案之一的年轻幸存者发起了一个政治行动委员会，要为千禧一代和 Z 一代竞选全国和州政府职位筹集资金并提供支持。此举旨在恢复关于枪支暴力的全国性讨论的现实主义。（千禧一代，指生于1981至1996年间的美国人；Z一代，指生于1990年代后期至2000年代的美国人。——译注）

现年23岁的控枪活动人士大卫·霍格（David Hogg）在2018年佛罗里达州帕克兰市（Parkland）Marjory Stoneman Douglas高中枪击案中侥幸生还，这次屠杀由该校一名前学生制造。他的政治行动委员会“我们应得的领导人”（Leaders We Deserve）将支持35岁以下候选人竞选联邦公职，30岁以下候选人竞选州公职。意味深长的是，委员会执行主任凯文·拉塔(Kevin Lata)，是25岁的佛罗里达州民主党人麦克斯韦尔·弗罗斯特(Maxwell Frost)的前竞选经理，弗罗斯特则是第一位当选国会议员的 Z世代成员。

不论霍格努力的结果如何，他支持美国年轻人的观点——“停止躲避……我认为，我们不只是在投票，还是在参加竞选，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和当权者的第二步。我们这一代人是从小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要在校园枪击案中保命，你就得逃跑、躲藏和战斗。”——蕴含着坚定的道德力量。

这个政治行动委员会的成立距离2024年大选还有近十四个月时间，千禧一代和 Z一代会继续成长壮大为有影响力的一批选民。至少，霍格的政治行动委员会表明，他们试图将美国政治的视角和优先事项转移到新一代人身上。

第三，共和党人时常抨击拜登领导下的美国成了暴力犯罪率上升之地，但数据却告诉我们一个不同的故事。7月，刑事司法委员会(Council on Criminal Justice)发布的一份对37个主要城市的研究展示了一幅美国暴力犯罪状况改善的图景。该委员会是一个无党派组织，致力于增进对刑事司法政策选择的理解。其研究表明，与去年同期相比，今年上半年，谋杀案下降了9%，暴力犯罪率普遍下降，但仍高于2019年的水平。

与此同时，过去两年里，拜登的民主党人一直试图扭转一些议员在2020年5月手无寸铁的黑人乔治·弗洛伊德死于一名白人警察之手后采取的削减警察部门经费的极端立场。2021年11月，民主党人、前警察局长埃里克·亚当斯(Eric Adams)当选为美国最大城市纽约的第二位黑人市长，他的竞选纲领支持警察在维护公共安全方面发挥作用。民主党人更为中间的治安路线在政治上当然是明智的，但重要的是，那也有助于降低政治温度。

“特朗普之乡”中的异端

作为一名在佛罗里达州投票的美国人，过去几年我本人深入“特朗普之乡”的旅行，及时强调了许多同样的信息。（特朗普之乡，原文为Trump country，可能是指美国中西部主要支持特朗普的一些地方。——译注）

例如，2021年晚些时候，我看到一幅巨大的壁画挂在阿默斯特（人口1038人）的主街上。阿默斯特（Amherst）是威斯康辛州中部的一个村子，深入该州农村地区腹地，距离里彭（Ripon）有一小时车程，1854年，共和党在里彭在一所校舍内成立。这幅由艺术家艾琳·拉邦特(Erin LaBonte)绘制的鸟形壁画引用了巴基斯坦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马拉拉·优素福扎伊（Malala Yousafzai）的话，涉及以勇敢的政治行动反对不公的必要性：“当整个世界沉默不语，哪怕一个声音也会变得强大。”

在距离阿默斯特不到两小时车程的梅诺莫尼福尔斯（Menomonee Falls），主街上的定制服装店Outkast Alterations 展示了手写的告示，上面写着: “我们换衣服，但我们不能换掉黑人和棕色人种所经历的不公正和种族主义的讲述和存在。#黑命攸关”。店铺橱窗里的另一块牌子上写着“以引人注目为傲”，上面画着一道孩子气的彩虹。梅诺莫尼福尔斯经常被描述为威斯康辛州人口最多的村庄，因为它有超过3.5万居民。

但通过其地理和政治现实，可以更好地理解其文化和精神。它位于沃基肖（Waukesha），这个战场州最可靠的三个共和党郡之一。威斯康星州有所谓的WOW郡，即沃基肖、奥萨基（Ozaukee）和华盛顿，这里的居民绝大多数受过良好教育，生活富裕，共和党人数十年来在这里具备压倒性优势。

Outkast Alterations 告示牌上的文字传递的意义毋庸置疑，但与有关梅诺莫尼福尔斯和沃基肖郡的全国性政治数据并不完全吻合。2020年，白人占92.5%、黑人占不到2%的沃基肖，是共和党在威斯康辛州最大的选票来源。2020年，特朗普在这里以十个百分点的优势击败拜登。以某些标准衡量，大密尔沃基地区(沃基肖是其中一部分)是美国种族隔离最严重的大都市地区。但其中几个地方仍独树一帜，不走寻常路。也许和美国很多地方一样。

美国的伟大之处

正如美国喜剧演员安迪·鲁尼(Andy Rooney)过去常说的那样，美国已经走向地狱很久了，却从未走到过那里一步，这不可思议。支离破碎、不断变化一直是美国方式的一部分。假如托克维尔现身于来自1960年代美国卡通片中虚构的时间旅行工具“时光倒流机”(Wayback Machine)，他仍会说出他在1831年穿越美国之后说过的同样的话，这并非不可想象：“美国的伟大不在于她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加开明，而在于她修复缺陷的能力。”（安迪·鲁尼，生于1919年，卒于2011年，通常被介绍为美国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译注）

[作者是美国国际事务专栏作家。本文原题“Is America doomed?”，由英国《新欧洲人》网站发布于2023年8月15日。《新欧洲人》（The New European）创办于2016年，致力于提供亲欧洲立场的有关英国退欧及其影响和进程的深度分析，旗下产品包括印刷版周刊和网站、播客等。正文中的黑体字在原文中是斜体，超链接为原文所有。译者听桥，不保证理解准确，为原文加上小题，对原文有多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