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錯過你》：堅·盧治不會錯過批判零工經濟

/去年在歐洲觀賞的電影《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終於將在香港上映。老左派堅·盧治一如既往，持續批判這個腐朽的資本主義制度。「零工經濟」只是看起來很美，堅·盧治實現自己的精準打擊。/

文/林鄰

「我不如靠自己，做自己的老闆」（I’d rather work on my own now and be my own boss.)

這是英國左翼導演堅·盧治（Ken Loach）2019年入圍康城電影節的電影《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中男主角Ricky的在開頭面試成為速遞員時台詞。

Ricky曾是一位藍領工人，主要做建築業工作，他自稱是因為監工隨時盯著、冬天開工很冷的原因而選擇從事看起來收入頗豐，且較為自由的速遞業，成為「自僱」人士的一員，影片標題「對不起，錯過你」即是速遞員在上門遇到收貨人不在時需要給其填寫的通知卡片。

整部電影討論的就是零工經濟自主的工作方式的不自主，以及對人生活的侵蝕。84歲的堅·盧治年紀漸長，對資本主義體制憤怒卻不息，始終如一用他認可的現實主義方式呈現低下階層困境。

機器變老闆，更加沒有「人性」

在《對不起，錯過你》去年入選康城電影節時，香港影評人李焯桃、王勛評價導演還是講故事方式無甚新意，過於老派。堅·盧治對低下階層的關懷、資本主義的抨擊從未間斷過，他這次的新作在我看來並不是毫無新意，他與時俱進地關注新的勞資矛盾，將矛頭指向最新的剝削方式：速遞公司以自僱的自由為名，實全方位對員工的操控。

Ricky的主管告訴他他不是為公司開車，而是提供服務（you don’t drive for us, you perform services），提前知會員工其「自僱人士」的身分，簽訂個人知情的合約實則是為了卸責。堅·盧治深諳速遞平台對平台工作者關於「做自己的老闆」的宣傳話術的虛假性，並且在電影裏面逐一拆解。

在做速遞的過程中，除了生產工具（貨車）、勞動力是員工自帶的以外，其他方面沒有體現過「做自己的老闆」。Ricky的派送路線由隨身攜帶的掃描器（電影裏面叫「gun」）決定：掃描了一件貨品之後，速遞中心可以一直追蹤包裹，直到貨物送達。

平台是員工的老闆，只是它沒有臉孔，用更冰冷的算法操控工人。

但人不是機器，運送過程也不可能如流水線一般順暢，Ricky在運貨的過程中也遇到難纏的收貨人，還需要吃飯，上廁所，但系統規定不允許離開貨車超過兩分鐘，當Ricky送貨離開貨車兩分鐘之後被「gun」提醒「嗶嗶」，如果零工經濟真的讓人做了老闆，那Ricky和同事不會需要用塑料瓶解決急尿問題，他也可以帶著自己的女兒和自己一起送快遞。

用機器「嗶嗶」工人，引入科技平台等「非人化」控制消除了人與人溝通過程中因「人性」可能出現的所有不確定性，通過「數字平台」資本進一步將工人「機械化」。Ricky因為被搶劫需要取消自己的排班而找不到人替代時也遭遇主管的責罵、懲罰，此時主管的嚴苛是出於他亦是整個系統中的一個小卒，他的目的是讓整個速遞中心的運轉在平台的控制下保持快速、平順（smooth），而系統因為個人出錯的時候只能以更大的金額去懲罰不遵守自僱契約、合作精神的「自僱人士」，彌補整體系統被擾亂後造成的損失。

結構製造人和人的惡意、戾氣

「零工經濟」是一種新型的經濟方式，但內在的剝削邏輯還是和其他工作場的工作（如Abby的照顧工作）邏輯別無二致：盡可能以最低的成本剝削勞工。

如果說堅·盧治只致力於描繪在概念上零工經濟如何套牢為它工作的人，那很可能這部電影會變成一部幻燈片電影，批判變得程式化，但現實主義大師對整體結構更深入的批判體現在在具體個人的生活、夢想如何被一個總體不穩定、低保障、長工時的工作環境（Ricky從事的速遞員、其妻子Abby從事的無底薪工作）綁架，亦在於描繪「做自己的老闆」從幻夢變成毒藥，進而侵蝕個人生活時的落差。而在這個家庭裏，每個家庭成員都對其他成員擁有豐富的愛意和包容，共同生活的美好信念不斷地被外在的生活壓力損耗。

他描繪Ricky，甚至其家庭的整體生活如何為速遞的工具「gun」所掌控，在電影裏面，Ricky為了償還購買貨車的貸款，每天被迫超時工作，同事告訴他，如果做得好，可以獲得更好的線路，一天可以賺取170鎊（1690港幣）。在這樣的誘人收益下，Ricky對妻子Abby畫了一個大餅：「兩年就可以買房，有錢付頭款」而賣掉了妻子的汽車轉而買了一部貨車。為了償還貸款，他投入在工作上的時間越長，而越忙，生活也開始出錯。他變得沒有時間和家庭成員相處，疏於和妻子親熱，在工作上累積的壓力變成對兒子的嚴厲管教。

家庭成員之間的戾氣、惡意來自家庭之外的牢籠。

普通工人何去何從

《對不起，錯過你》令人絕望的更在於它呈現了過去的英國工人運動的輝煌，現今低下階層的絕望之餘，以及未來不甚樂觀，三個時空以不同比例出現在電影裏。

堅·盧治對過去的英國工人運動頗有感情，在這樣一部講當下的電影中自然也少不了回望過去。Abby答應和自己照顧的老人Mollie分享照片，Mollie展示了自己曾經參與英國1984年礦工大罷工的照片，她當時開設了聲援工人的免費小食店，一天可以餵飽500人，而Abby帶來的雖然是家庭的溫馨照片，但談論的內容卻是丈夫失業、房貸未批，找不到房子。

代表未來一代的Ricky的兒子有光明的未來嗎？

他自己是認為沒有，他的青春期叛逆不只和青春期的荷爾蒙，他憤世嫉俗，過早地認清了父親的畫的大餅只是一個幻覺，他覺得讀書不會有用，父親做速遞員也不會有更多收入，只有上街噴漆抗議或可以抒發心頭的苦悶。

始終保持憤怒，對低下階層的具體的個人關懷，並且留意到關懷對象所受的最新的壓迫並且嘗試以電影的方式介入，老派與否，要看我們對電影的價值的期待為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