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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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ness - 读王赓武《家园何处是》

没有人能够自外于时代。而穿越动荡的二十世纪,度过丰富、成功的一生的人,应当意识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被筛漏的幸存者,而非事先预知正确选择的先知。

边陲的华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华人身份?我刚到坡时,也对此有深深的疑惑。一方面,坡所呈现的中华文化,并不是中国教科书上所教导的“正统”中国文化,而是有强烈的福建、广东特色的地方民俗,例如供奉大伯公、妈祖,买新房要滚凤梨以求“旺来”,七月认真地过鬼节,春节时只说“恭喜发财”而不说“万事如意”,等等。“中华”与“中国”的分野,在此被Chinese一词小心地带过。

布袋戏,拍于2017
凤山寺 拍于2018

“中华”所能包容的,到底应当比“中国”更宽广还是更狭窄?对于中国人而言,中华是由“中国性”所定义的。一个华人之所以是华人,除了炎黄子孙的血脉,更重要的是维护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这种核心价值在王赓武成长的时代,包含了传统儒家对人格的教养与对社会秩序的尊崇。除此之外,“正统”的中国教育,依然有某些默认的地域代表,例如历来为朝廷输送大量进士的江南,与靠近权力中心的北京。“正统”国语教育下的读书人,对南方边陲的陌生与距离感,或许来自于南方强烈的地域文化所塑造的更实用的人生态度(例如不重科举而早早地谋生),也或许来自于语言。他回忆到自己的父母在怡保居住数年,但无意融入当地说闽南语、广东话的华人群体(多从事矿业),只与一对来自上海的吴姓夫妇相交甚笃。王的父亲是江苏泰州人,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在家亲自教导王赓武学古文。他对另一位广东同仁教古文的努力很钦佩,却不愿将儿子送去,因为同仁用的是广东话。这或许是对“正音”的坚持,一如南北朝时,身为南下的北方氏族一员,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里强调:“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

这疏离曾令王赓武疑惑,但为他理解传统中国奠定了基础。他写到:

回顾过去,我接受了家族观念:做中国人就是做深深扎根于中国悠久历史的儒家君子,这是家族文人背景的核心。……他们将各种民俗仪式和宗教实践视为文化特质,应该容忍,但不可信奉。他们对需要帮助的人萌生关怀之情时,背后的原则要求他们循义而行,也要求某种置身事外的距离。长大之后,我了解我们家和怡保其他华人之所以不密切往来,不只是因为我们离城居住,也是传统中国社会的结构使然。

如何定义“中国性”,不仅是文化课题,更是政治议题。对于海外华人,强调“中国性”无疑会见疑于当地新生的民族主义政权。王赓武对父亲的处境同样有此认识:

和英属马来亚的华人不同,爪哇多数华人都在当地出生,而且大都已有数代侨居海外。荷兰人和印尼人(爪哇人)对待土生华人的态度也和对待新移民的态度迥然不同。在爪哇,政治忠诚错综复杂。荷兰人多年来教育土生华人把眼光投往西方,但新移民却紧逼所有华裔都要爱国——爱中国。与此同时,年轻的印尼民族主义者坚信人人皆应效忠他们他们即将建立、后来被称为印尼的新国家。华文中学身处这种种状况下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找出答案就是父亲的任务。
多年后我才了解,父亲的经历是当时许多中国人同样必须面临的处境。……吸引我投入这个主题的,是中国对外部世界所代表的意义,尤其是对离开中国定居海外的华人而言代表什么。

一代移民尚可坚守政治文化认同,选择游离于当地主流社会之外,二代则面临“母国”的遥不可及与现实的洗礼。作为二代华裔,王赓武面临的张力在于对“华人性”的复杂体验:他少年时在怡保街头与贩夫走卒们交往,也学会了广东话,看见许多不同于父亲所教导的伟大经典里所呈现的“华人”面貌。经典从不讲述生意人,因为“商”居末流,但迁居南洋的华人却以商闻名。其中有这样一段:

透过室友,我发现了一门非常独特的行业,让我着迷好一段时间。他告诉我在马来亚说兴化话的人专门做脚踏车生意。多年后,只要碰到兴化人,我就会问起脚踏车生意,对方则会表示自己和这行有关。我还得知兴化人在印尼一样事业兴隆,开始臆测兴化人都做这一行。

地域与行业相结合的移民方式,到今天也不罕见,例如今天掌握意大利制衣行业的浙江青田人,与从前占领坡餐饮业的海南人。正当作者即将落入另一个窠臼,理所当然地将多数人的个体特征上升至人群特征时,他再次看见另一种现实:

后来碰到成功的银行家,学者外交官,得知他们都出身兴化,不禁大吃一惊。

换言之,海外华人在当地的实践,冲破了传统的“中国性”,而个体的不同探索则重新丰富了“华人性”的建构。对于东南亚的土著居民,“善经商”已经是华人最显著的标签。对于美国人,“善读书”或许是华人的另一种标签。它们与中国人所理解的“中国性”或许有重合,但归根结底取决于华人在当地的处境,也极大地取决于时代。

2018年,我去印尼的三宝垄参加一场医学会议。会议在当地的展览中心举行了盛大的开场表演,以欢迎从印尼各地赶来的医生、厂商。压轴的歌舞表演出乎意料:是讲述郑和如何带领船队披风破浪来到三宝垄。饰演郑和的演员或许不太了解历史,画了两撇胡子,但这无关紧要。奇妙的是印尼人如何看待郑和下南洋所包含的“中国性”。三宝垄是印尼华人聚居的城市之一。郑和所代表的那个中国,因为足够久远,而不具现实纠葛;更重要的是,身为穆斯林,郑和也符合印尼的主流文化,这恰恰是不那么中国的部分。没有什么比纪念一个华人穆斯林更能彰显宗教、种族融入,因此郑和所代表的华人性,能被当地人安全地编织进自己的身份。王赓武的出生地印尼泗水,在2002年同样建了一座郑和清真寺,据说由中国驻印尼大使亲自题词。

三宝垄 三宝公庙 来自网络

除了探讨“华人性”,作者也谈到了东南亚新近独立的民族国家共同面临的语言选择。

作者从小被送到英文学校,熟悉英语、英国文化,也在家接受了古典中文教育。这在怡保当地的华人家庭中是个另类。用哪一种语言思考,于他个人并无冲突。但对于东南亚国家,语言却是核心政治,涉及去殖民化与民族身份的确立。与菲律宾的同仁讨论时,他说:

因为我已经怀疑,使用外国语言来表达一个新的民族认同真是缘木求鱼。我的菲律宾朋友也很怀疑。其中一个人说,丢弃一门用了三百年的殖民地语言西班牙语,却换上只用了三十年的英语来取代,实在荒唐可笑。

不论可笑与否,现实永远复杂,且难有万全之策。菲律宾最终选择了本土语言Tagalog和英语。马来西亚选择了马来语,并且在政治上逐步边缘化华人。新加坡虽然以华人为主,却决绝地选择了英语,也关闭了华文学校。印尼既没有选择上一个殖民主的荷兰语,也没有选流通最广的爪哇语,而选择了更便于构建国家认同的印尼语。

在这样喧嚣的历史中,作者清楚地意识到了华人的敏感处境:

身处以原住民为基础立国的骚动中,这个地区的华人应当如何自处?……我后来才体会到,对千百万海外华人的未来来说,这是个核心问题。”

不过,回忆录对此仅作提问,并未阐述更多。这些触及到政治的复杂现实,包括华人在马来西亚国家建构中的艰难处境,以及李光耀的语言政策对新加坡造成的文化身份切割,是王赓武自传无言的背景。可以理解,作者出于种种考虑,在回忆录中审慎地不作评论。然而身份认同正如林间空地上的小草,其生长空间部分取决于被传统“中国性”所赞颂的、个人孤勇般的文化决心,但毫无疑问,最终仍取决于群体政治这棵大树。

没有人能够自外于时代。而穿越动荡的二十世纪,度过丰富、成功的一生的人,应当意识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被筛漏的幸存者,而非事先预知正确选择的先知。不知道王赓武是否曾思考,如果没有被父亲送去英文学校,而是像当时的大部分马来西亚华人一样,选择华校,他往后的学术命运、人生轨迹是否会有不同。他必定体会过迷茫:不仅仅在少年时代,或回到中国的短暂的青年时代,而也应当在四处奔波的中年时代。回忆录的上册取名为《Home is not here》,即是这种认知的写照。但书中的回忆,侧重在青年时代,对更广阔的学术行政生涯笔墨甚少,也止步于学术思索。正如他选择学术而非政治的人生选择一样,这通向了某种自由——但确实只是他个人的自由,与幸运。

王赓武在这弥散一生的漂泊感中寻到的归依,即在回忆录的下册:《Home is where we are》。他详细描写了自己与妻子林娉婷的相识、相守。他的父母后来也前往澳洲同住,一家人关系融洽,充满爱、理解与相互欣赏。上册中,作者附上了他母亲在去世前写的人生自述。下册中的许多篇幅,也由妻子完成。对于家族里的两代女性,王赓武饱含感激。这样的一家人为自己构建的世界,足以抵御身份认同带来的压力。退回家庭,退回个人的生活,从中找到身为个人在世间的立足,再由此向上,重新审视文化、部族、历史所构建的,暗含标准与期待的身份,似乎是作者的答案。由自上而下转为自下而上,或许是和解,或许是新开始,或许是乌云未至时,夹缝中的幸运。倒也不失为一种解法,除了一点:我们是否需要祈祷乌云永远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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