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梟
硝梟

旅居各地,差強人意專職研究神話與妖怪傳聞,時常徒步橫越沙漠岩岸,舟船縱跨冰川雪山,難得一介閒散人。

第六章 乳海翻騰、濕婆青頸(1-6-3)

(1-6-3)

  「小符和南海鮫人同夥的,制住小符,就捉住鮫人啦。」老油頭提醒眾漂仔群攻符元亨,自己則壯起膽前去捉鮫人。符元亨愈戰愈累,見老油頭欲捉鮫人,喘息大喊:「妳快回海裡去,我已殺鐵鎚許報了仇,別管我了。」


  老油頭將麻繩拴緊魚叉,向鮫人一槍射去,鮫人躍上欄杆躲避,甚是害怕。雖不中,僅割傷鮫人大腿,但老油頭畢竟經驗老道的漁夫,又拉回麻繩,已拿捏好巧力勁道,下一槍包準射中鮫人。


  符元亨情急,嘶聲力喊:「咬下他的頭!快!」


  鮫人畏懼之下,聽從符元亨指示,由欄杆上迅猛跳撲,老油頭即使魚叉出手,依舊難抵鮫人天生怪力,須臾便咬下老油頭的腦袋,他的頭髮再也不油,只濕,染滿血的濕。


  鮫人見自己闖禍,咿咿呀呀哭起,剩餘的漂仔見鮫淚珍珠,先一驚,後心思相同地前去抓鮫人,符元亨手握鐵鎚和斷叉,一個大跳步,心狠手辣、大開殺戒就往漂仔們頭上掄去、心口插去,一個勁地使出渾身蠻力,砸死數人。幾名漂仔見符元亨如此勇猛,急掄魚叉朝符元亨身上刺,符元亨力戰不支,命將殆地靠在欄杆邊上,漂仔們準備最後一擊,插死符元亨落海,南海鮫人忽仰月鳴嘯,跳至漂仔們身邊,一嘴一顆頭,悍殺人類,俄頃,滿船滾滿破頭顱和濃血。


  屠船叼頭。


  鐵鎚許的漁船日後被人發現,漁人咸傳聞鐵鎚許誤釣龍王子,龍王派水鬼索命。


  符元亨仰首大笑:「謝謝妳⋯⋯。」旋即哽咽,吞淚。以往捕魚受傷,沾得自己腥騷的血,今晚,第一次沾到人血,手,止不住地顫抖⋯⋯很怕,真的很害怕,不僅怕面對死亡,更怕死後煮石村的家人無依。


  符元亨走向死了半條命的鐵鎚許,坐跪他身上,冷冷說道:「大心是傻子,從小就傻,沒半點兒心眼,所以叫大心。他說話笨,做人更笨,早該在你殺他前,先搶過鎚子殺你。」語畢,符元亨高舉鐵鎚,一下又一下,接連不斷,砸爛鐵鎚許的頭,直到剩下混合骨渣的肉泥。


  符元亨真正哭了出來,南海鮫人見狀,也跟著哭泣。


  月輝清亮,滿船珠淚晶瑩,也洗不去殺害生命的骯髒。


  符元亨站起,將鐵鎚拋到海中,自己也跳了下去。




  黝深藍海中,靜謐地聽不到一聲蝦呢。


  海水雖大量灌入耳口內,卻不顯沉重。飄呀飄的,人生似乎從沒像此刻暢快過,彷彿飛翔海裡。光滑感輕撫臉頰,符元亨緩張雙眼,一顆圓潤珠子在他眼前轉動,幾鳴嬰兒語喚醒他,是隻幼海豚正摩挲著。符元亨在心中問道:「你沒去龍宮覲見濕婆神嗎?」伸出碩實左臂環上幼海豚,冒險將至。


  翔越泚水,穿潮過洞,極目之處皆渾沌無限,瑰岩以屏,巨藻繽紛,水勢奇情,壯麗具撼天動地之姿。海的美,符元亨從未領略過。額眉、掌心、背脊滲出冷汗與透涼的海水交融,深沉浪漫緩緩浸染,海宛若裡宇宙般奧妙不可探,他興奮、他緊張,寧如星子跌入這絕藍中,幻化為夢繭。紓口氣,他直覺這是比酒還沉醉的解脫。


  疲憊了呢。


  是不是疲憊了呢?


  十四歲時,像極襁褓孩童,符元亨癱軟低低啜泣,跪拜陰暗角落處擺放魚腥味鹹臭的阿爸。阿爸蒼蒼白白,手也凍寒。撒嬌成了奢侈,懦弱剎那遽減,一晃眼,他成熟,默默獨飲疲憊。


  回憶大寶森節那日,符元亨與友伴嬉笑打鬧、喝得爛醉如泥,晚上他沒跟隨去廉價妓館,只獨自走了很暗又很久的路,到海岸邊,想努力地嘔吐,把辛酸、怨氣和卑微吐乾淨。一名女子獨坐岩石上,用極精巧袖珍的織布機,織著一塊散發光芒的白紗,長髮亦梳得柔亮滑順,符亨元見女子背對自己,不由得大叫:「自己在這裡織布不寂寞嗎?我很寂寞啊。」喊鬧不休,女子驚嚇背後有生人,倏地轉頭,符元亨見其容貌,即刻暈死過去。


  相識並相熟南海鮫人的過程,如同講古中的龍宮公主幽然旋降。


  非人類女子的容貌又如何?


  對符元亨而言,嫚妙少女溫柔淺笑,鮫綃漾漾,渼舞綽約,撫慰他欲歇止的勞心。他,祈求時空靜止,急需蜷縮之地,放逐多年來辛累。


  南海鮫人游至符元亨和幼海豚身邊,引導他倆前去龍宮。


  海世界歌舞昇平,萬魚同迴,蚌貝齊展,教人眼花撩亂,戀人的呢喃,更觸動深處隱隱情懷,她領他穿越時空,虛實雜覆,散三千大世界萬物動靜,芥子至泰山,滄海一粟,令人喟然。地搖山崩,渦潮浩瀚,血紅柔軟岩漿噴流,數島破砂拔衝隆起,他驚異於眼前千萬年來的壯闊景象。而她只一味嘻笑,伴隨海的音律急速泳奔,輕舔他左手,她要他發誓對海的忠誠。


  他會對海忠誠,海是他人生全部。符元亨合掌,心底喃語:「不論生死,我必為沸海付出一生。敬它、愛它,遺忘一切它曾對我做出的仇恨,父死我苦,不再逃,將倚著它建立屬於我的國度。」




  「墨薔先生,跳入海裡時,以為終能放下勃勃野心,可抵達龍宮剎那,不僅收不住野心,還更加深欲望。」符元亨苦笑,取出玻璃展示臺內的金色珍珠置放我掌心,我凝視金色珍珠,迷魂好一會兒,才聽他續道:「盜走濕婆的心後,我一路逃出海面,被艘破船搭救上岸,那船家天天幫我敷傷口、灌湯藥,兩個月過,總算能爬下床坐挺腰,扒飯入嘴。」


  我奇說:「南海鮫人助你盜走濕婆心?」符元亨落寞,搖頭道:「我背叛她對我的信任,利益薰心,自己逃走了。」我將金色珍珠放回玻璃展示臺,此珠舉世稀罕,然對墨薔家而言,人類經濟法則中的值錢物品,並不足令墨薔家動搖,好比沙漠裡,水比黃金珍貴的道理。我問:「鮫女呢,你偷走濕婆心後,她沒來找你?」符元亨遣人送來餐點和美酒,打算和我共同午餐及欣賞海景,平波碧海下,至高無上神權的濕婆當真沉睡於該處嗎?


  「或許她已不在了⋯⋯。」符元亨將龍蝦肥鮑、美蟹魚子堆滿瓷盤上,示意我快享用,他笑道:「你家那位管事,想必也響鐺璫人物,我隱世四十多年,就為躲避濕婆派人來追討心臟,他竟一眼看穿我身份。」我啃下一塊會噴汁的龍蝦肉,態度自然地說道:「舒爺爺和禽滑都活了千年,知道些事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完全沒認知,自己所說得話才奇怪。符元亨淡淡一笑,續道:「鳳銜知道我和南海鮫人間的關係,親自找上門去。」


  「你跟他說實話?」狼吞虎嚥後,我舔了舔嘴唇,發現角落端立一架高倍數望眼鏡,特製品,正對東北方方向。忽然理解符元亨建設這棟金融大廈,且架置望遠鏡目的,自盜走濕婆心那天起,他從沒鬆散過,唯有透過監視和掌控,方能安心。


  「此事牽涉太險,我沒讓鳳銜知道真相,他從何得知,我心裡沒數。」符元亨輕嘆,我裝作不高興說道:「老爺子,我們都說好今天要開誠佈公,你明明心裡有數,是楊婉妗告訴你兒子。」符元亨呵呵一笑:「你年紀小小,心思倒細膩,是楊婉妗。可她真實身份,我查不出來。」我提出推論,說道:「你我心思應該相同,我來說說想法,看與符老闆你有無出入。」


  「自你盜走濕婆心後,避世四十餘年,成功躲開南海鮫人追捕──南海鮫人何以替濕婆神追捕你,還沒弄清關係──如今,你兒子符鳳銜因故和楊婉妗接上關係,南海鮫人──噬頭女,令你兒子失蹤,企圖逼你交出濕婆心。」來龍去脈我釐得清晰,符元亨默許。


  我行動突兀,起身走至高倍數望眼鏡旁,附眼觀看,無際的海面上停泊一艘高規格戰鬥設備的快艇,艇中八名傭兵模樣的男子,整裝待發,隨時能在最短時間內抵達南海。符元亨來到我身後說道:「他們的工作僅一項,盯緊南海的各種變化。在越南胡志明市、菲律賓呂宋島和巴拉望島、香港⋯⋯以及臺灣高雄,全部安插這樣的觀測站。」


  我想起前些時日,新聞報導高雄港邊,一座設備頂級的新大廈啟用,卻沒對外招租,原來是符元亨名下用來監視南海的資產。我很乾脆問說:「符老闆,濕婆的心你到底打不打算還回去?如今你享盡人間榮華富貴,還貪心什麼,真敢霸佔濕婆心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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