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多莉
史多莉

在媒體工作。不是在台灣,就是在對岸,想用不陳腐的方式寫中國。

上海人民沒有忘記 ——寫在「備忘錄」得金馬獎後

(编辑过)
你所看到的記憶和表達,都是承受風險的結果。

8月底時,在採訪場合遇到好久不見的上海新民晚報記者,除了久別再見的開心,歷經疫情似乎更有一種「劫後」之感,但明明眼前的一切如常不過。他看我一眼:「有沒有覺得上海人都忘記(封城)了?像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立刻回:「沒有,上海人沒有忘記。」

今年6月到8月派駐上海時,抓住機會見了一輪幾乎是兩年沒見的朋友,談的不外乎是封城和白紙運動。

幾乎每個人都提到了身邊親人長輩與師友的過世。「如果平常正常死亡人數大家都沒有特別感覺,現在人人身邊有親友死亡,那麼死亡人數該有多少?但是大家只會記得新聞聯播說美國新冠死了100多萬人,而我們沒有那麼多。」

一位朋友的父親去年11月癌症手術後,身體正虛弱,12月感染新冠,1月就走了;他自己身體也需要治療,但因封城取藥不易,一隻眼睛幾乎是瞎了,「你說,我能不恨共產黨嗎?」

很多人都提到了某種創傷:「經過封城,我對我們小區完全心灰意冷了。也把我對上海和中國的一點信心都擊垮了。」有什麼事,比封城更能測試出鄰居的為人和制度的僵硬殘酷?

這位朋友說,一直到發生要求解封的白紙運動後,她胸中的悶氣才有所抒發。「我的反抗只能是(封城期間)不去做核酸,以及白紙時轉發消息。我也開始把朋友圈分類。」

一位經濟條件算中產以上的律師跟我說,封城的打擊太大了,上海被認為是中國最好的城市,但那些發生在西安、鄭州的爛事,譬如孕婦產檢被耽誤、病人因為等不到核酸證明無法救治而死亡、基層治理人員手裡掌握點權力就對居民惡形惡狀這些,一樣發生在上海,後期甚至還出現強行入戶消毒這種大家口中堪比文革的舉動,「許多人覺得,上海,不過爾爾。」

「我看都不想再看到李強。」50來歲、在外商公司上班的朋友說,他指的是不想再看到央視「新聞聯播」裡有關李強的新聞,事實上,他也不太看新聞了。據他說,他身邊一些70多歲、做過體制內幹部的長者也是如此,曾經雷打不動收看「新聞聯播」直到天氣預報的他們,經歷封城後,也不看了。

封城時李強是中共上海市委書記,執行完習近平的動態清零防疫意志後,同年11月他一如所料的在中共20大中成為政治局常委,並在隔年3月成為中國總理。上海人心知肚明,歷任國務院總理都要經歷過上海市委書記的職務歷練,所以未必會對總理有什麼「同鄉」的認同感;但是,會氣到說出「再也不想看到李強」也頗罕見。

比較能見到實際的影響是,很多人計畫「潤」(離開中國)或考慮潤,他們身邊都有一個或幾個朋友在潤。有的夫妻中有一方先帶著孩子出國唸書,有的規劃讓孩子過兩三年出國念大學,有的叫原本打算回國發展的孩子還是不要回來了,而留下來的都思考過為什麼沒走。

是的,受創的經歷太深了,怎麼可能忘記?

10月底的萬聖節,上海人又一次透過化妝遊行成功博取海內外媒體的眼球(當然,在中國,只能上自媒體),那些造型中,有防疫人員「大白」、有的把大型「蓮花清瘟」藥盒穿在身上、有的把好多張A4空白紙釘在全身衣服上......。疫情後的首個萬聖節遊行,用幽默方式宣洩不滿,極盡諷刺之能事。

紀錄2022年上海封城的電影「備忘錄」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提醒了大家:上海人不但沒有忘記,而且還有不同的小群體持續記錄這段歷史。

就在解封已經好幾個月後,我在微信看到好幾個人轉發同一則訊息,低調地要求願意談封城經驗的人回覆資訊,會安排訪談,作為研究調查之用。

一位從事女權運動(如今在中國也是必須很低調的領域)的朋友,也表示正在收集有關疫情期間女性心理健康的案例,準備做深入訪談。「現在如果直接表明是要做疫情期間的經驗調查,或是談女性的問題,都很容易被盯上,所以不能寫得那麼直接。」她的做法是,發出徵求訪談的訊息,再從回饋的願受訪者資料中,依背景挑出自己的目標對象。

這類紀錄封城記憶的事情一直有人在做。

在比較中國南方人北方人差異時,有個很傳神的說法是,你看到一言不合立刻動手打起來,那是北京人;你看到兩個男人絮絮叨叨吵個不停,臉紅脖子粗了,還在吵、還在彼此威脅,但沒有打,那是上海人。上海人確實不太會正面衝突到難以收拾,但不代表他們不會用低調的行動默默反抗。

「備忘錄」得獎後,上海朋友說,他們很有勇氣,還以「窮山惡水電影小組」的名義上台露臉領獎,回去恐怕很難善了。這位朋友的心理諮詢公司不過是在疫情期間接受外媒採訪,就被上海警察找上門質問:「為什麼接受外媒採訪?」

上海解封後,有人做了一件T恤網上販售,T恤上面的字是「Shanghai lockdown survivals」(上海封城倖存者)。被網友檢舉後,所有的購買者當天就都被警方找上門,哪怕他們散布各地並不在上海,而且警察逼著他們翻箱倒櫃也要把衣服找出來、交出來。

你所看到的記憶和表達,都是承受風險的結果。哪怕台灣給了他們發聲的管道,也不可能保護他們。

一名年輕的電影圈人士說,在中國抵制金馬獎後還到台灣參展的電影,回中國就別想再參加任何獎項評選,但這些電影人顯然願意付這種代價。看看今年的金馬獎,講述代孕的「石門」獲最佳影片,關於上海封城的「備忘錄」得到最佳紀錄短片,他認為未來的趨勢很明顯,「越是地下議題的大陸電影,都會湧向金馬獎報名」。

想著:什麼時候能看「備忘錄」?「窮山惡水」你們還好嗎?如他們受獎時的謝詞:「是你們肯定電影藝術捍衛記憶的特質,如果沒有這特質,電影恐怕會失去它的意義。」上海人沒有忘記,大家也不應該忘記。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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