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o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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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pprentice writer 學寫字的人 Instagram: LFS.wordart

和語言漫步的日記(一)

一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還未展卷,已經愛上書名,且不自量力,竟也想借題發揮,仿寫幾篇。

多和田葉子是旅居德國的日本小說家,以日德雙語寫作,其作品近年始有中譯。這本仍是「小說家言」,不是語言學專著,根本連題目也沒有,不過是日復一日,即景生「思」,將德語、日語的細節絮絮道來。轉為中文,自然又隔了一層,不過「隔」也未必不是另一種「生新」,從二重奏到三人行,「必有我師」——不如就以此阿Q精神化解慚愧——我讀的也只是中譯。要和語言自在「漫步」,還是非得下一番苦功。

我深知中英文在體內的失衡,讀和聽還好,一旦提筆、開口,真得「長歎息」。雖然中學悶頭苦讀《新概念》不可謂不用功,可畢竟沒有機緣讀文學啊。說來簡直不可思議:直到大三看《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羅瑟琳(Rosalind) 出場,我才第一次在英文中感受到無上的滿足。那情形像極《威尼斯商人》(Merchant of Venice) 的名言:(英文)不是出於勉強,它如甘露從天上降臨塵世……(The quality of mercy is not strained; It droppeth as the gentle rain from heaven / Upon the place beneath.)

一旦如天啟般感受到「外」語之無上美麗,「外」也就成了永遠無法離開的「內」。實在被Rosalind迷得移不開眼:看她真誠熾烈地表達愛意,與叔父義正言辭地抗辯,以驅逐為探險,甚至好不容易與愛人重逢、還幾次三番追問愛的真意(不只是刁難對方,更是叩問內心)。她留給我的永恆空洞,即便是紅樓女兒也無法填補。古典詩詞中的愛情晶瑩剔透、幽微婉轉,不過沒一個Rosalind這樣的「真正的女孩子」。

到底什麼人能演她呀?這一問盤桓數年,最後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趙蘿蕤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就演過羅瑟琳,當時葉公超也在。喬志高眼裡的「古典美人」,巫寧坤回憶中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孔慧怡筆下的「庭中玫瑰」,就這樣和我心中的Rosalind完美重合。好奇找了趙蘿蕤的散文,〈廚房怨〉那幾篇妙不可言。這位「西南聯大教授夫人」整天出入冷飯熱湯之間(夫婦不可同時任教聯大),可不僅思想活潑,也玩夠了中文的「彈性和韌性」。趙蘿蕤雖早已是翻譯界共仰的「先生」,卻似乎現在還沒入「文選家」的法眼,連本像樣的集子都沒有,更別說專門研究。不知道芝加哥大學還有多少她的遺澤,又有幾人知她也曾在這山這海之間行走?(趙蘿蕤1993年受邀訪問中大,講學兩週。)

說了半日,自不是什麼文章,還是像寫了十幾年的日記,野馬跑得甚遠。不論書內書外,遇到掌握多門外語的人,總是既敬且愧。一直想好好學語言,到如今也還是一無所長,連文言也讀不太通。不過,「文」「言」不一,倒也給了日記好些素材。朋友總愛問我是不是說「吳儂軟語」,戲曲課上也用家鄉話勉強念過昆白,可家鄉話比蘇州話「硬」多了,充其量能扮凈末丑,生旦的風味是絕學不來。小時候跟外公學過一點上海話,也還大致聽得懂。廣東話則是十七歲來港讀書,捧著《初級粵語》也像當年翻爛《新概念》,一字不差地背過。可「紙上得來終覺淺」,到底還是和local熟絡了,才有「躬行」的機會。寶玉安慰黛玉,總愛說「親疏有別」、「先來後到」,到頭來還不是「姐姐」、「妹妹」地亂叫——廣東話和家鄉話之於我,如今也正如此。和家人聊天,竟也偶爾「癡傻」;寫文更是有意「頑愚」,混入「日頭」呀、「落雨」呀之類的詞。那是廣東話、家鄉話共用的「公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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