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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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撰稿人,写有意思的、不被定义的故事。媒体作品见于BIE别的、T中文版、WSJ中文版、NOWNESS、NYLON等平台,这里也会放一些个人的写作。 邮箱:729568646@qq.com

北京五一假期喝酒实录(疫情版)|BIE别的

2022年五一期间,北京禁止堂食,我记录下了年轻人在鼓楼街头的反抗。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场属于我们的革命。
市面上的青年文化,一般只与消费和生活方式有关,年轻人被标签不断阐释又消解。作为写作者,我一直坚持认为,写青年文化,不能仅仅停留在好玩之处,它必定是压迫之下的反叛。
现在看来,去年五一期间,北京鼓楼街头到处喝酒狂欢的场景,是属于我们的一场革命。

原文首发于BIE别的

撰文:Shifan

“日本政治学家丸山真男提醒我们,从外部看,战争或者国家意识形态的转变是一系列戏剧性的打击;但对于生活在那个世界的人来说,只是一步步接受这种变化。每件事、每条新闻,都比上一次更糟,但只是糟一点儿。“

五一期间北京禁止堂食,我在北京鼓楼的街头游荡、喝酒,有许多人与我一样。我试图记录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2022 年 4 月 29 日,北京皇城根公园长椅,两瓶啤酒。

  • 五一期间,市民进入全市各类公共场所,须持 48 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在全市范围内暂停演出场所、娱乐场所、互联网上网服务场所经营活动。

每天都有新的坏消息。我叹了叹气,打开公众号列表,几家锐舞俱乐部都发了声明,暂停营业,看来这假期我唯一的运动途径也没了。一阵焦躁过后,我决定扫辆共享单车,去家附近的FRUITYSPACE看今晚的演出,这很可能是近期能看的最后一场了。

我坚信新时代的及时行乐,是珍惜健康宝没有弹窗的每一天。作为一个四处流浪的无业游民,三月以来我辗转两地才回到北京,经历了航班取消、两次弹窗、斥巨资做了 12 次核酸。这里说明一下,北京的健康码弹窗绝对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无所谓绿码、黄码还是红码,一弹窗就直接没码了,且弹窗的规律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算法黑箱。

“请出示一下 48 小时核酸。”演出空间的场所码下用马克笔粗粗写上了这行字。

我说,我没有核酸,咋办?

店员说,那算了。好吧,这很北京。

扫了个码进门,我从冰柜里拿了一听啤酒,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里面还没什么人,乐器都已经插好电了,我注意到小号的背影,在架子鼓旁边的阴影里吹奏,和着店里放的爵士乐。

这是一场由电吉他、小号和爵士鼓组成的器乐演出。吉他的旋律先起,鼓点试探着加进来。先是缓慢的、流淌的,随后在小空间里加速、加重、叠加向上。音乐结构复杂了起来,情绪也层层叠叠的。小号一入场,是悲鸣的声音,像末世代里长叹的哀嚎。我觉得今晚的小号听起来特别难过。

 三人演了三个 part。

“再演下去要 48 小时核酸了。”鼓手打断又起了一段旋律的小号声,宣布演出结束。

2022 年 4 月 30 日,北京交道口不二酒馆内,三瓶啤酒。

  • 五一假期,全市餐饮经营单位暂停堂食,转为外卖服务。

四月的最后一天,假期的第一天。北京的天特别蓝,还有厚实的小云朵,这很难得。如果是疫情之前,我应该在东南亚的海岛上躺平,或者在音乐节的草地上狂欢。而现在连公园都在禁止野餐。

好在还有朋友。我和朋友们从午饭开始,长久地呆在一起,在胡同的露台上喝咖啡、拍小红书式的照片、玩剑玉,说的都是一些糟糕的话题:上海、疫情和新闻媒体。晚上我们来到朋友的酒馆,问起几小时后不能堂食的打算。

老板说他也不知道。他昨天还在偷乐自己不是娱乐场所,而是餐饮的营业执照。

这下好了,十二点一过,酒吧里所有人都是要回家的辛德瑞拉。

2022 年 5 月 1 日,北京交道口路边,一杯“今天应该偷着乐”,一杯“寻欢作乐”,半杯“北京在下沉”。

参加会议培训、文艺演出、体育赛事、团队旅游等有组织的聚集性活动,在扫码测温同时,查验 48 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及疫苗全程接种证明。

不能堂食的第一天,不二酒馆的老板决定在门口摆摊卖酒。店里有款鸡尾酒叫“今天应该很高兴”,他划掉“很高兴”,写上“偷着乐”。

今天应该偷着乐。旁边的餐厅门口三三两两坐了几波人,大家把塑料打包盒放在地上,端着饭,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往常,这个台阶上坐的都是排队等号的人。不管你是网红餐厅还是家庭饭馆,今天都得是路边的脏摊儿。

我点了一杯“偷着乐”,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顺势坐下。在路边喝酒这件事上,我经验十足。两年前在大理摆摊,我见过各式各样的街边酒摊,有人每天提着大理V8,写上“免费喝酒”,“我宁肯每天少吃一顿饭也要让大家都喝上酒。”也有调酒师朋友从酒吧辞了职,在街边支酒摊卖诗集,卖了一个夏天后负债累累,因为来喝的都是朋友。我也曾带着一瓶朗姆、一瓶可乐,找了一块硬纸板,写上“自由,10 元/杯”,最后自己全给喝完了。我很喜欢“自由古巴”的名字,那时候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是真自由,是一场生活方式革命。从叶榆路这头喝到那头,今天赚的钱今天喝了,整个夏天就这么喝过去了,这是大理的存在主义。

北京不一样,城市里的大多数人疲于奔命,为了一个确定的未来,喝酒只是一个小小的生活调剂品。在北京,野餐、野酒是跳脱出日常的场景。

“偷着乐!偷着乐是谁的!”老板在门口端着酒喊。

这间酒吧的装修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落地窗和门上缀着银色的闪片,店中间有个巨大的迪斯科球灯,光被散射成无数蓝色、绿色和红色的光点,在地上旋转。迪斯科音乐响起的时候,女孩们在门口的人行道上跳舞,她们穿着裙子、踩着高跟,跟着节拍摆动身体。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她们,身体应该臣服于旋律,至少现在我们还能跳舞。

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死去。七点一刻的时候,潘家园封控区里的朋友说,她们小区有个老太太遛弯摔倒后昏迷了。八点半的时候她说,人已经去世了,120 没打通,110 让等着,自己送去医院耽误了抢救时间。她的儿子因为弹窗没进去医院。

朋友过来找我喝酒,他是芬兰人,有令人羡慕的金色蓬松长卷发。他在北京有四五支乐队,其中一支叫北平·弗洛伊德,专门演奏平克·弗洛伊德的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演出氛围热烈又快活。现在他五一期间的演出全部取消了,之后的演出也全部落入了不确定中。只能说一切都太糟糕了。不过他至少还可以回芬兰,我想。

朋友拿着木吉他谈了几曲,“Brick in the Wall,“Wedon’t need no thoght control……”几曲末了,两位酒吧老板古煜和林昀,拿着手风琴也加入了进来,在门口搞起了小型音乐会。老板们的乐队本来一周后有个告别演出,但是主唱没有接种疫苗,场地方说不一定能办。一切都很不一定。

打开朋友圈,北京到处都是街边喝酒的身影。有人在亮马河岸,她写“带着户外桌椅、野餐垫、红酒杯、滑板、狗、音响和鱼竿的人缀满了河岸,聊天、散步、遛狗、喝酒、蹦迪、一起跳刘畊宏…禁欲的北京似乎在荡漾的春水边保住了最后一点性感。”

有人在安定门桥上支起桌椅喝酒,甚至还放上了烟灰缸。人们留言:有点浪漫,有点自由,有点难过。

有人正在禁足,有人正在歌唱。有人正在死去,有人正在跳舞。我喝多了,我搞不懂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这样的。

2022 年 5 月 2 日,北京钟鼓楼广场,五瓶啤酒。

  • 今日无事。

今天是从下午就开始喝酒的一天。这两年我一直有个隐秘的爱好,就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拎着酒找块草坪晒太阳,实现真正的躺平。

现在我没有 48 小时核酸,没有疫苗全程接种证明,走在街上还没有一只野猫出入自由。我晃荡到了钟鼓楼广场。

广场,人民的广场。孩子们在广场溜旱冰、滑板、踢球、丢沙包。老人们在遛弯、打牌。狗狗们在打架。还有一对小朋友在打架,随后双方的父亲也打了起来,保安在旁边和我们一起看热闹。这大概就是烟火气。

朋友在绿化道边支了个小摊儿。他把 17-19 年间在钟鼓楼广场拍摄的照片印成了小册子,大部分用手机拍摄,简单标着时间和方位,是属于昨日的世界。照片里的钟鼓楼和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多大不同,只是现在这里支起了蓝顶的临时棚,做核酸用的。

晚间的时候,住在鼓楼附近的年轻人带来了沙包和毽子。我们和孩子一样,奔跑、大笑、摔倒、互相追逐。有人说,他住在海淀,那边的人没有这么快乐。快乐在当下的语境下似乎不那么合时宜,尤其是在上海的朋友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踏出家门的时候。但怎么说呢,我觉得快乐有时候也是一种革命。

有朋友给我带来了一支百合花,不能堂食,我们就溜达回家一起煮火锅。这个四月,我不断地置办厨房用品、学习做饭,努力成为一个拥有厨房、会做饭的独立女性。我囤罐头和冷冻食品、囤方便速食,这些东西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碰。我囤酒和可乐,为了不至于发疯。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个幸存者,也知道有利剑正悬在头顶,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会掉落下来。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感让我时刻处于焦虑之中,只能在消费、采购和囤货中得到暂时的缓解。

今晚我终于可以在火锅中把快过期的食材消耗掉了。

2022 年 5 月 3 日,北京什刹海,四瓶啤酒。

  • 城管执法部门明确,市民群众如发现有堂外聚餐情况,可向属地城管执法部门举报,城管执法部门将依法予以查处。

一觉醒来,这两天的北京朝阳中产聚集地、东方塞纳河畔——亮马河被封了,蓝色港湾与蓝色围栏交相辉映。

于是我去了我们东城人的塞纳河畔——什刹海。什刹海附近的跳海酒馆正在搞落日涂鸦。大家可以用马克笔在一辆生啤车上随意写点什么。

“非必要不喝酒”

“还我空气,我要呼吸”

“一起看愚蠢的晚霞!”

接下来这些涂鸦会被鲜艳的喷漆均匀地 404 掉。几种鲜艳的油漆覆盖掉了众人嘈杂的声音,生啤车变得整洁一致起来。随后城管来了,他说有人举报,大家都散了吧。半小时前,酒吧老板梁二狗还在对我说,他觉得这几天北京的公共生活回来了。

一种近乎末日狂欢的公共生活,注定是瞬时的。我无法脱离语境去浪漫化这些天的野餐、野酒,无法说一些“我们回到了街上”、“我们重建了附近”、“我们拥有了具体的生活”这样文化精英式的话语。我们是谁,是不是他们在替我们受苦?

此刻我只能端着没喝完的啤酒在什刹海散步了。我看到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在放音量很大的摇滚乐,放得还凑合,于是我停了下来,坐在护栏上喝酒,蹭他们的音乐听。什刹海的风吹得我头疼。

他们像是真正的年轻人,头发和衣服都是五颜六色的,大多数一看就还在上学,没什么结构性的烦恼压在头顶。大家围坐在地上喝酒、弹琴,贫穷得理直气壮,像是我在迷笛露营区会见到的那种场景。果然,一会儿其中一个男生就跟我说,你去年五一也在迷笛是吧,我去年在营区卖烧烤。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你不让我看演出、不让我跳舞、你不让我喝酒,和你不让我吃饱饭的剥夺感是一样重的。

酒过三巡,所有人都喝多了。有男孩把什刹海的游船划到了岸边,我顺势跳上了船。摇摇晃晃地冲向湖心的小岛,摇摇晃晃地和旁边的船打招呼、碰撞。

摇滚乐短暂地勃起,年轻的人正在掌舵。

2022 年 5 月 4 日,北京钟鼓楼广场,四瓶啤酒。

  • 北京地铁:2022 年 5 月 4 日首班车起至另有通知时止,北京 40 余个地铁站出入口采取封闭措施,停止进出站。

今天是青年节,各个酒馆都发了公众号,暂停堂食,也暂停堂外。前两天盲区写了张书法,“酒是流动的”,鼓励大家在室外走着喝、晃着喝、游击着喝、流动着喝。现在他们把这幅字撕了。

青年们只剩广场了。大家带来吉他、萨克斯和音箱,与远处的广场舞阿姨争夺声音。我敲了一下朋友的萨满鼓,像是大地的呜呼声在与我共振。

2022 年 5 月 5 日,北京家中,一瓶啤酒。

  • 北京暂时延续“五一”假期社会面有关防控措施。

假期结束,我弹窗了,新时代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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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书:Shifannn(会放一些个人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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