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咸炘《推十書·<高祖還鄉曲>書後》

三代之世，自上庶子以至诸候、天子，历阶而升。《大学》之教，自修身、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顺伦而推。宗族称孝，斯为宗子；乡党称弟，斯为乡吏；国人称愿，斯为诸侯；岳牧咸归，斯为天子。其升也，即其推也；其叙也，即其德也。版筑鱼盐，登庸固不拘格，都君百揆，论官必待底绩，岂有行不治于一乡而遂可为天下之大宗者乎？陈、项、汉高，幸而成事，论者遂谓雄才大略，不必硁硁庸行。杀兄妻弟妇之人，而有治媲成康之誉，《大学》之言，几于迁陋。夫贞观之治，其效盖可睹矣。汉高之成，特彼善于此，所谓时无英雄，令竖子成名。乡使生于三代盛时，则不事生产，当受罢民之罚；贳酒祚进，夺麻偷豆之行，将求为亭长而不可得，非苛绳之以细行也。人有常道，民有常职，鸿鸽之志，将安用之？而世人见其幸成，猥谓天命殊异，大可掩小。夫召之在前，命之在后，《文中子》语。靡堪不常，《诗》、《书》著戒，使舜以富贵而解其不顺之优，天下讴歌当別有属。天视自我民视，圣人之誉，犹有所试，岂有预定匹夫付之神器，是天之聪明，曾不若法家之考课也。且降衷恒性，尧、舜与同，岂应特产王公之材。古之贤王，固有天赐，特其智慧强达，不学而能，殊异恒人，在量而不在质，犹之体坚强者，有致寿之资耳。若谓寒冰覆翼之日，即定配帝，甲马红光之时，已加黄袍，此于情理，宁复有当？又况遇龙斩蛇之祥，颇疑篝火鱼书之类，造作神异，正以饰其贱微，防彼尤效，宁可信哉。乌乎!自天授之说误，而命之主宰遂茫乎无征，莫识何在，安知非我。饿隶黥徒，皆思化为候王，剌绣文不如倚市门。陈涉宁有种乎之叹，高祖所得孰多之言，遂为群盗之经典，充之至也，使天下尽为盗可也。夫狂起虽著于陈、项，而致之者秦也。周道既衰，爵德不符，位之得失，惟视其力。洎乎战国，游土坌兴，或立谈而封侯，或抵掌而为相。论官之术，盖已乱矣。然勢位富厚之羡，犹未推至于最上也。法家惩于强臣，务在尊君。自荀卿已有如神如帝之论。《正论篇》谓天子至尊无上。庶人隐窜莫敢视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地。李斯承之，竟助兼并。赵高乃以天子名朕，固不闻声之言，惑弑二世。自是堂陛之间，日益深远。辇而出房，莫敢仰视。三朝之法，荡然无存。白龙鱼服之戒甚，而巡省之礼废。民之视君，若精灵怪物，其难见也，更甚于天，何怪以朱鸟为鸡舞，名龟旐为葫芦也哉。夫唐、虞之世，比屋可封，人人可以升阶，斯人人不觊躐等，何其坦易而明白也。《慎子》曰：一兔走，百人逐之，分未定也。积兔满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分已定也。贺贻孙曰：卢陵吏陈声遇盗，盗曰:尔兄慢藏，为我所知，今尔谨藏，又为我知，尔所谓谨，我所谓慢也。视有若无，视已藏若未藏，然后遺游江湖而不惊，衽席戈矛而不害。今尔怔怔焉，厚为虑而多为防，是何异潜身而秉烛，匿影而扬声。《激书·慢藏篇》。夫视以可升，所谓定分，非慢藏也。视之以莫测而不可升，则彼朴者犹不过曰不曾见，大作怪，气破胸脯而已。其桀黠者，孰不欲尝试而知皇帝之贵耶？项羽曰:彼可取而代也。汉高曰：大丈夫当如是也。人皆可帝，户皆可王，乱之既生，曷其有极。幸而得之，又恐人之效己，惟恃迂儒天赋神圣之说以自保。夫以群盗之身，而蒙天赋之飾，车驾銮舆，只道刘三，根脚从头，不可数也。王者御世之大柄，曾不能欺亩之思夫，殆哉，岌岌乎！竟能延之数千年，安得不一朝而破乎？夫天下之至愚，天下之至智也，天下之至常，天下之至奇也。王道始乡，圣学重弟，非迂谈也。后世王者，行孚族党者，惟光武耳。高祖虽事亲无状，念嫂旧恶，而思归故乡，复除欢䜩，未闻有所修怨，盖尚无大恶行于乡里。若陈渉之忌杀故人，固不待周文之败而知其无成矣。自后王者微时之事，史官不书，虑无不有所掩覆。夫后世所谓非常之人，类皆离乡轻家，不修庸行，土夫且然，况于群盗，大抵亡命滥交，不顾父母之养，所谓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者。既居高位，乃思衣锦昼行，怀绶以夸闾里，其所求者，固已足矣，此而责以圣人之道，岂不辽哉。因兹俚曲，发吾狂言，聊具著之，以补《君位》、《易代》、《宾萌》三篇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