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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你追我。

父女城市漫游记 02 | 小餐馆和大饭店

那日的漫走有两个小事让我印象深刻。

我们中午出发,走了没多久,我便感觉饿意来袭。望望周围,高楼林立,车流潮涌,看不见什么有餐厅的迹象。走了两步,发现左前方人行阶上有个面馆,我便招呼女儿过去。先路过个打印店,里面灰头土脸,看上去关门许久。我心念到,不会面馆也关门了吧。果不其然,一样的内部状态,一样的外部破败。于是带着饿着的肚子,我们又随意上了一辆车,我说道,下次下车,无论如何吃口饭。

有时候,在大城市里行走,我总有饿肚的困扰。按照城市规划,每隔一片区域就可以独立运作,有住、有买、有玩、有吃,有的甚至还有医院或行政,可就这么个独立运作的区域往往也是大的惊人,动辄出去个好几公里,不同功能的之间串联得并不紧密。吃的并行了几条街,买的形成了大商圈或小道,又或者其他什么功能围绕在一起建设,让这块区域自然或不自然地形成某种文化地标,就是要让人引起自己的深刻印象。做任何事,都像是鱼儿们在某个时刻,从四面八方统一又无意识的集体洄游。

下车,这回终于看到一家小店,和它旁边的那家包子铺一起,孤零零的矗立在马路一边。也不知道这种独立感,到底是增加了它的特殊性,还是减弱了它的商业价值。我很饿,催女儿快点走。

这应是一家连锁国产快餐,点餐要去收银台排队,凉菜在玻璃柜子里静候等着被选,付钱取个小票凭票换餐。我就随便选了个吃的,看菜单总让我感觉疲惫,有时会随意挑个数字数一下就是它了。女儿仰头数了一圈没有自己爱吃的,索性不吃了,反正早饭吃的也晚。

吃到一半,女儿问我,你觉得这家餐馆破吗?我说,就那样吧,凑合。追问了一句,你不喜欢?她赶忙补充道,我没这么说啊,我就是感觉它挺旧的,你看这桌子、墙壁。我抬头瞧了一下,还是觉得还好,装修是比较简朴,可快餐都这样。我问,这里破所以你不吃,不喜欢?她还是否认。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事物的价值判断上,我的喜好过于强烈,输出过于凶猛,女儿有时候会把自己的喜好判断和她对事物的描述隔开,明明能感觉到她话里有话,但总不承认,要先表达某种看似客观的状况,实则从我嘴里套点话,再决定如何输出自己。

我又想说道两句,但赶紧停下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总是矛盾的。该不该说,该如何说,该说道何种程度,说多了怕压制她的表达,说少了怕她的表达过于陷入不义。但又也许,是我多虑了,总以为自己看得更深入。当然,我可不这么认为的。

吃完,我们逛逛当当走了好些路程,坐了好些车。看上去走了很远,实际又没出去几步,时间就在车轱辘底下被慢慢撵走。

几个月前,我在瑞士巴塞尔待了几个月,那是个人口不过17万的小城,要只在城区转悠,估计不到一半。城市很小,还没朝阳区的十分之一,大部分活动脚程即可达到。生活在那的头两周,我对距离的认识就发生了变化。地图上搜一个目的地,两公里外,我就知道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回到北京,任何一个熟悉的区域,20公里,单程一个半小时,都算不上太远。可要安排好这20公里,就成了生活在这里每个人的效率功课。

晚冬的北京,温差很大,中午太阳高照,让人有了春天的错觉,傍晚就杀个回马枪,不得不对冬天又多一份尊重。

我们快速从公园出来,对抗着哆嗦,走向返程路线。那一天的行程本就到此结束了,不再漫步,不再游荡,随机带来的愉悦,在此刻被轻易关闭。女儿也同意这点,像傍晚归途的羊羔,面对渐暗的天色,再有趣的寻觅都成了负担。

可也就在刚要步上正轨之时,我们右侧突然斜刺里冒出一家饭馆,和中午一样,它也处在一个奇怪的地带,周围前后都是宽敞的马路,左右平坦无物,兀自立着,着实有点奇异。更奇怪的是,在灰头土脸的大路中间,它却金碧辉煌,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我抬头看了看,徽菜。也不知怎么,我突发奇想,要不就在这里吃了吧。按照习惯,平时要没什么事,我很少在外面吃饭。我问女儿,她竟然忙不迭答应,说自己早饿了。

我们走进旋转门,迎面走来一个女服务生,热情地招待我们往里走。临近电梯口,我多嘴确认了一句,这里是吃什么菜的?她说,京菜粤菜。我狐疑道,不是徽菜么?她手往后一摊,那边徽菜是另一家。然后指引我们进入电梯,按了个楼层,立即摁上了电梯门,把我们送达目的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抵达京菜粤菜。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这家店也同样豪华,吊顶挑高怎么也得十个姚明。我和女儿测算距离总是以姚明为准,表示某个东西真的很高。服务员告诉我们没有两人座,最少六人圆桌。看来是个聚餐和宴请的不二之选,符合它奢华的外表。我们就里坐下,很快就点完了。半套烤鸭,一份时蔬,一根巨型油条。都是女儿喜欢的,我则无所谓,够吃即可。

上菜前闲来无事,边吃着果盘,边周围望望。我喜欢看不同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的团体,人物关系、性格状态、攻强守弱就在几个姿势几张表情里得到展开。坐我们对面五个女人,点了一桌明显超越自己消耗能力的饭量。左手边年纪稍长,右侧两个女童和我女儿年纪相仿,右侧显然是个妈妈,再右侧又是个中年女子。左边的年长女子打扮考究,举止自信,但距离感稍远一些,可对孩子又多少照顾。最右的女人,和孩子们不很亲近,但和旁边的女人一直喋喋不休。成人们各自对应的伴侣都缺席,而两个孩子,年龄相仿的程度,又不像是亲姐妹。总之,不是个平常的出行组合,有一家人的状态,但又不像是一家人。

她们也在时常看我们,尤其是中间的女人,塞进嘴里一块食物,然后边咀嚼边抬头看向我们这边。目光与我对视时,会迅速收回,叮嘱一下旁边的孩子。不一会儿,又扭头跟一旁的老女人说上几句,弄得她也朝向我们看一眼。孩子们也是,交头接耳两句,然后绕着餐桌跑一圈,特地跑到我们这边,停下,鬼鬼祟祟笑嘻嘻地相互望望,又看看我女儿,然后不好意思地跑开。女儿也同样用着不好意思如是应着。

上菜了。看得出半套烤鸭是被厨师用尽了力气以摆放精致,但又摆不到效果。时蔬也是一样,透露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富贵。

我想起了中午那顿简朴的快餐,转头我对女儿说,这家饭馆算是高级了吗?大出我所料,她竟然害羞地抱了抱我,脑袋枕在了我肩膀上。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快速转动着有限的理解。一个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物质生活的差异的?一个孩子又是从什么角度理解物质的好与坏的?有什么东西是超越外表的精美,人又如何习得的?很显然,这份拥抱里面有着对良好物质生活的欣喜,可我怎么让她理解,这里面更深的道理呢?

末了,我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背,说了句,不用太在乎这些物质的丰盛。她微微点点头,开始熟练地饕餮起来。我则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几个女人,思绪有些卡顿。

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爸妈去大饭馆吃饭,好像很少经历小餐厅快餐店。吃饭对象,经常是我爸的一些朋友们,无论去哪,饭馆总是有模有样的。在他们看来,吃饭就要吃点好的,正儿八经的,也可以让我理解到优良的物质秩序是什么样的。我爸喜欢点菜,也总是以点菜点得好,菜量点得准引以为豪。照顾我女儿时,他们偶尔也喜欢带她出去吃好的,并以此为各种说辞理由,希望女儿能记得这些好东西。但要我说自己小时候记得吃过些什么,几乎是没有印象的,看菜单也不像我女儿那般积极。

我有个朋友,他也总是以记得住饭馆为豪,自称“路吃”,因为能和地理位置勾连起来的,往往都是和吃相关。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大概也是因为这种差异。我的记忆却总和人和事相关。与我亲近的朋友,也有类似的特质,饭桌上,我们总把菜单拱手相让,抓紧一些时间可以聊点儿别的,有时甚至因为没有人主动选饭馆,延后甚至放弃见面。回忆着这些事,回忆着这些人,总让我怀疑人的构造有别,精神状态有别。

临近吃罢,我们起身收拾。对面餐桌,突然所有人都腾起,目光朝向大门外。我扭头看去,一个灰西装,身材微胖的平头男子朝她们走近。其中一个女人说,爸爸来了。小女孩跑去,女人们都只是望向,但屁股仍在原地,嘴还继续啜着嘬着。男人没有坐下的意思,打了个招呼又准备离开,女孩拖着他不放。不知以后,她对今晚这顿饭会形成怎样的记忆。

就像看一部电影,人物关系趋于稳定之际,介入了新的叙事。而我们,来不及看完这场电影了,该回家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必须创作寓言 —— 弗朗西斯·埃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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