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劝导》（一）：明智的 Elliot

拒绝 Wentworth 求婚后的七年，Elliot 没有一日不在懊悔中度过。在她十九岁的时候，所有她信赖的人都认为她做了最明智的决定，试问谁又能安心将自己的幸福交付给一个一无所有的船员呢？虽然她和 Wentworth 彼此相爱，但是她必须远离浪漫主义的幻觉，为现实的生计考量。这意味着她必须迫使自己的情感让位，仰赖理性做决断。因此，所谓明智的决定，并不是综合情感和理智等各种力量的妥协，而是理性专断的结果。

理性的专断意味着单纯的风险评估和利弊算计，意味着追求自我利益的最大化，意味着把爱的对象看作利益个体进行估量。虽然无可非议，也无甚浪漫可言。从这个角度来看，年轻的 Elliot 表现出超越年纪的明智。这或许和她从小不受父亲重视，自我价值实现的空间有限息息相关。换句话说，Elliot 的成长经历和家庭氛围不允许她在平时的选择和行动中倚重或者说纵容自己的情感，因为情感的表达通常指向自己，而她弱小的自我（想想她在家族中无声地过活以及她对邻居 Lady Russell 过度的依赖）在大部分情形中并没有舒展的机会。因此，十九岁的 Elliot 从明智的角度想象自己和 Wentworth 的婚姻，衡量自己在未来获得幸福的可能，并不会让我觉得过分唯利是图。她不过是依循着多年养成的待人接物的习惯，将自己的爱情看作又一项需要理性考量的项目而已。我们不会厌恶她，只会替她感到唏嘘。

最值得唏嘘的地方在于，爱情的价值并不能完全被功利量化和拆分，它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超越自我利益的投入和参与带来的成就感和意义感；受限于生命经验，明智的 Elliot 对这一切都无从知晓，无法想象。然而我们却不能过度苛责她，认为她应该对人生图景有更宽广的想象，对人生价值有更丰富的期待。毕竟，在某一个关键的时刻，没有人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把自己拓宽，让自己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审视自己的人生。Elliot 的局限其实曝露了我们所有人的局限：我们只能是我们自己，而这有时意味着我们无法成为别的更完美的存在。所以我们的唏嘘既关乎 Elliot 的命运，也关乎在某个时刻我们无法摆脱的远不完美的自己。

Elliot 的局限很快凸显出来，长达七年的悔恨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缓慢的精神凌迟。Elliot 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投入一段新的 attachment，因为她活在上一段 attachment 断裂留下的情感余震中无法自拔。考虑到这段 attachment 的中断完全出于 Elliot 自己，我们恐怕很难想象 Elliot 每次在回忆中反刍过去时夹杂着多少自我否定和自我厌恶。这是悔恨的主观理由，Elliot 的后悔还有客观原因，即 Wentworth 在七年间一步步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成为受人尊敬的 Captain Wentworth，从而粉碎了所有关于他前途的质疑。

如何看待 Elliot 的后悔和这一客观现实之间的互动关系是个重要的问题，关乎我们如何评价 Elliot 的人格。一种看法认为，Wentworth 的成功代表了 Elliot 曾经放弃的一种可能人生，而这种人生似乎比 Elliot 选择的现实人生更幸福，所以她出于对更幸福的人生的艳羡而后悔。这种看法诉诸常情，却忽视了 Elliot 在这七年间幽微的心理变迁，抹灭了她含辛茹苦得来的自我觉醒，仿佛 Elliot 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自我利益至上的功利机器，对于 Elliot 人格的反映并不公允。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Elliot 的悔恨在 Wentworth 成功之前就已经滋生，这说明她后悔的理由更多和自己相关。即便后来陆续得知 Wentworth 发迹的消息，Elliot 也没有尝试联系 Wentworth 寻求复合，而是独自一人面对没有 attachment 的人生，消化苦果。若不是七年后 Wentworth 迁居附近，Elliot 的人生恐怕不会和他再生交集。Elliot 的坚持其实并不明智，而这恰恰体现了她在悔恨中获得的觉醒：她意识到自己十九岁时其实是被迫做了明智的决定（forced into prudence），这既不代表她的本心，也不说明她的成熟。也就是在这七年的后悔中，她才真的明白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learned romance as she grew older）。

普通人的成长是以明智的增益为标志：人变得越来越明智（more prudent），也越来越远离罗曼蒂克（less romantic）。Elliot 理解的自我成长和自我觉醒却以对爱情的理解的增益为标志：她变得越来越罗曼蒂克（more romantic），从而逐渐摆脱年轻时与年纪不相称的明智（less prudent）。由于对成熟的标志的理解的不同，Elliot 的成长轨迹几乎是普通人的轨迹的反转。正因为 Elliot 成长和觉醒的起点和目标如此特殊，它必然将深刻地影响到我们对 Elliot 的人格的描画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