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姿态

东：我发现你在聚会的后半段明显有些愠愠不乐。为什么呢？

我：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人的态度。

东：哦，你说他啊，他就那么个人，有些人来疯。

我：其实不是人来疯的问题，而是言语神情中的傲慢。你难道没有看到被他挑衅的人满脸的尴尬和不快么？

东：我以为他们闹着玩呢，没有太注意。你看哈，咱们当初建立这个 queer group 的目的是什么？

我：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的初衷是 “为社交尴尬的人提供一个安全且低压的分享空间”，所以我觉得他并不符合我们纳新的标准。

东：你为什么觉得他不符合呢？就因为他没有社交尴尬？

我：部分是因为这个，毕竟他这样的人大可以去参加任何组织。我们的空间是留给那些沉默的，摇摆的，渴望表达但无力向外界寻求援助的人；他的加入只会挤占这些的人的空间。我留意到，昨天有好些人都没怎么说话，整个氛围怪异得很。

东：可是我们的基本底线难道不是希望每一个成员在这个小天地里可以做自己吗？他 takes pride in being himself，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怎么会想要约束他呢？

我：如果他的 self-pride 冒犯了他人，也没有问题吗？

东：就我个人的来说，我并没有感到冒犯。你能说一下你的感受么？

我：一个人满足于自己的存在状态和存在价值本身是件好事，是 self-worth 的重要来源。但是她不能以自己对自我的高接受度要求别人，尤其是那些还在自我挣扎的人。这太不人道，缺乏对人的基本尊重。昨晚，他老是开小陈的玩笑，说他 “经验贫乏”，“对真实的自己认识不足”，其实已经是 public shaming。

东：真有这么严重吗？我听了他们的互动，感觉他是以过来人的身份非常诚恳地和小陈分享他接纳自己的过程，并且给出一些建议。我感觉他还是挺关心小陈的。

我：也许问题就出在他过于关心小陈，以至于他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小陈的身上。如果我是小陈，听完他的一席话，我一定会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深深的无力，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活得像他那样自在。我会更加排斥自己混沌和脆弱的一面，因为这些特质在他口中都是某种匮乏，象征着某种不完美。但这真的没有问题吗？我们一面说重要的是接纳自己，但另一面又说只有完美的自己才值得接纳，这无疑让很多自我怀疑的人失去了希望。

东：我理解你的担忧了。一开始，我的想法是，像他这样一个自我认同度很高，又非常有主见的人加入我们的小组，也许能起到些许榜样的作用。但听了你的分析以后，我之前确实忽略了可能的负面影响。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战斗姿态，但凡有谁与他的想法相左，他就会以高昂的斗志去反驳对方，教训对方，不留一点情面。这也许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据说他在中学遭受了非常严重的霸凌。可以想象，要在那样敌对的环境中生存，他必须得从内到外武装自己。Sarah Ahmed 说 this moment of queer pride is a refusal to be shamed by witnessing the other as being ashamed of you。显然，他就是这种战斗式的 queer pride 的实践者了。

我：这么说，他昨晚的表现大概是某种战斗后遗症了。这种尖锐用来对付外人可以，对自己人就未免太冷酷。

东：要区分外人和自己人又谈何容易呢！也许，常年的抗争已经很大程度上磨损了他对陌生的人的信任，“自己人” 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奢侈的标签。

我：好吧，你成功了，我已经开始同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