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宁做我
毋宁做我

I read about the good, the beautiful, the self and love. *The better part of my heart is open.

美丽的敌人

爱默生称真正的朋友是我们的 beautiful enemy。这是自亚里士多德把朋友看作 “另一个自我” 以来最具独创性,也是最令人纳罕的定义。


首先,这两个词构成了矛盾修辞。一个事物是 “美丽的” ,说明它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但同时它却是我们的 “敌人”,说明它对我们构成威胁,形成竞争,充满挑衅。美丽的敌人一词,将我们与朋友之间丰沛而又扑朔迷离的关系表现得令人遐想。


但是上述理解存在一个普遍的误解,这也是我们理解爱默生的洞见亟需澄清的基础概念。当爱默生说真正的朋友之于我们是敌人的时候,他并不是在惯常意义上使用这个词。他并不是说朋友和我们形成竞争关系,侵占我们的利益。此外,虽然他的友谊观深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但是他并不认为友谊中的敌对关系指的是两人 “争先恐后” 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为对方谋福祉。爱默生在两种极端之间取了个中间值;根据他的想象,作为敌人的朋友是一个正面和负面混合的独特存在。


爱默生认为真正朋友对我们最大的价值在于他们是我们认识真理的伴侣。这本身暗含了爱默生的友谊观的两个关键词。一是真理(truth),二是柔情(tenderness)。


友谊之所以和真理相关,是因为朋友能够协助我们丰富自我认识。虽然爱默生非常看重个体的自我依靠(self-reliance),和在精神寂寞(solitude)中实现和维持个体的完整和尊严,但是他坦诚在认识自我这个千古难题上,我们并不占有绝对的优势。这意味着我们的内心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不是透明的。最直观的,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我们都没有办法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来打量自己的一言一行。朋友则是弥补这一缺憾的最佳人选;他们可以做我们的忠实观察者,弥补我们的自我认识中的盲区。


当然,这种认知层面的丰富是双向的。所以在爱默生看来,我们和朋友的羁绊完全建立在互为取得认知成就的工具。这便是友谊中的柔情;然而爱默生却在其中看到了危机。


在他看来,当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展露柔情的时候,她就面临着丧失自我依靠的危险。友谊会让人心安理得地依靠他人,进而在柔情的温柔乡里慢慢从自我依靠变成他者依靠(other-reliance)。这意味着,个体失去了独立的地位,身心也变得不完整。由于爱默生笃信自我的独立和完整是一切价值的基石,所以任何有损于自我的独立和完整的倾向都会被压制和剥除。友谊也不例外。如果友谊导致我们丧失自我,朋友无疑是我们的敌人。


美丽的敌人,它捕捉到我们与朋友之间微妙的关系。它说明亲密如友谊也无法逃出自我与他者博弈的永恒矛盾。在这一点上,爱默生和薇依享有共同的忧虑。从根源上说,这和他们对人的基本存在状态的想象有关。正因为他们预先接受了独立且自主是个体理想的存在状态,所以他们才会把包括友谊在内的人际关联看作潜在的威胁。这一预设值得反思。也许,原子式的存在既不是人存在的基本状态,更不是理想状态。人际关系不是削弱我们的自我的外来侵入者,而是我们塑造核心身份的参与者。当我们把置身于人际网络理解为人的身份的基本预设,那么他者依靠便成为人的基本且理想存在方式。如此一来,过度追求自我依靠和自我独立其实是自我否认,自我损害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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