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
秋涼

早年給體制打過工,業餘策展人,在韓國和義大利生活過,目前以陸配身份在台灣讀博。

我们在墓碑前谈论衰老|野聲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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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曾说:“老年人的悲剧,不在于他身体的衰老,而在于他的心依然年轻。”在这个资讯爆炸、日新月异的时代,如果老年人不努力一把,似乎就要被无情抛下了。在本期野聲电台中,我和Adon讨论了对老年人理想生活的看法,并分享Jeff Buckley的歌曲《哈利路亚》与日本短篇小说《楢山节考》。


谁在定义老人

秋凉:最近(6月17日)微博上有个热门视频,讲一位老大爷从安徽亳州徒步走到浙江,因为他没有手机无法出示健康码,多次想要乘车都被拒绝了。(注:根据6月23日的后续报道,大爷是坐火车到杭州的,接着转车至绍兴,并非全程步行,铁路部门称没有健康码也能坐车。)我在评论区看到有网友感慨“老人被时代抛弃了”,有人觉得老人应该努力跟上新时代,也有人觉得科技的发明应该要考虑到更多人群。我妈妈很早就学会了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在疫情之后开始学习用拼多多,并且对此感到很骄傲,但这是有家人的帮助,并不是因为产品设计本身有照顾到老人的需求,如果是年纪更大、视力不太好的老人,往往也没有智能手机使用习惯,可能这些科技的进步和推广,带给他们的并不是便利,而是麻烦。

老年人往往被网络和技术所排斥。 (图片来源:南风窗)

Adon:有时候我会在想,我们到了一个年纪的时候,我们自己本身有没有意识到,还是说是社会给我们的反馈会更多。我自己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并不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变化,但社会给我的反馈变化是很巨大的。我的爸妈从五十岁到六十岁,社会给他们的反馈也会给他们造成心理变化。像我爸有一次在捷运上被人让座,“老爷爷这个位子让你坐”,他觉得震惊和受到打击,觉得“奇怪我已经是老爷爷了吗”,社会给你的反馈反而会大于你实际年龄的增长。

我看过一个说法,说中老年人像新世代的难民,不是说他们不愿意或者不够聪明跟上时代,像我爸是蛮前卫的,家里很早就买了486电脑,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买了苹果第一代电脑,之后我们又自己组电脑,从DOS\Windows系统开始使用,他是一个会写程式的人,但是现在对苹果产品就是用不顺手,所以我觉得老年人并不是没有学习能力,可能是世代和其他更感性的原因。

大众文化中的老年人往往被刻画成一个没有自主性,需要被关怀、照顾的人群。

秋凉:在大众媒体上,我们有时会看到对老年人一些不乏恶意的描绘,比如新闻报道经常说老年人贪便宜被人骗了,或者买到过期保健品或者山寨品,子女们就会去劝阻甚至开嘲讽,说不懂就不要买,买什么呢,其实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并没有体恤到老人的想法,只是自作主张地去阻止他们去探索更多可能性。

根据 2018年1月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7.72亿中国大陆网民中,10-39岁的人群占到整体的七成以上,50岁以上的,占10.4%,60岁以上的互联网用户占5.2%。这样一个网络环境会让媒体无论是选题还是炮制热点,都倾向于吸引年轻人的事物,而很少去表现老年人关注的话题,老人可能就像其他弱势群体一样被挤到舆论焦点之外。而且我们会看到很多不客气的评价,比如影视剧里经常出现恶婆婆的角色,不管子女如何优秀都要逼婚,发表“不结婚就犯法”言论,或者退休之后无所事事乱晃的,或者被啃老的,总的来说呈现的中国老年人生活非常单调,很少去讲他们内心在想什么。

去年有个媒体系列报道了老年人的性生活,说他们的性可能不像年轻人手机摇一摇,而是可能去公园找个合得来的搭子,甚至不限于一个人,报道出来的时候让很多年轻人感到讶异,实际上这只是老年人生活的冰山一角。

《老年人无处安放的性与爱》系列报道(2019)

Adon:这次台湾的世代对立在选举上的表现就非常明显,而不像是传统上蓝绿的对决,老人的价值观和现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碰到的问题是非常弱的一个交集,几乎没有交集,很容易被操纵成世代对立,一边狂拿年轻人的票,另一边就狂拿老年人的票,对于这种操控我们是需要警惕的。

2020年台湾选举中不同世代泾渭分明


为老人唱一曲《哈利路亚》

秋凉:对于老人最常见的话题就是生病和死亡了,马尔克斯曾说过,“父母健在的话,你与死亡之间有一层垫子,当父母离开以后,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面了。” 老人可能是离死亡更近的人群。为了解决这种忧虑,有的人会烧香拜拜,有的人会疯狂进补,从巧舌如簧的推销员那里买很多奇奇怪怪的保健品,有的人会拼命存钱买很多保险,通过这些方式来排遣焦虑。

创办于1766年的米兰特里乌尔齐奥养老院(Pio Albergo Trivulzio)是意大利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养老机构,从三月份到4月14日有143位老人不幸去世。

这次新冠疫情中产生了很多养老院的危机,包括一些丑闻,比如意大利米兰的养老院就爆出了很可怕的新闻,可以说大部分不幸丧生的都是老人,因为意大利本身是老龄化严重的国家,这次疫情暴露了这些养老院管理不善、看护人员临阵逃脱等问题,很多老人不是死于疫情而是死于无人看护,可能连吃口饭、喝口水都没法保障。所以当时把他们送进养老院的子女追悔莫及,原本觉得有专业的看护可以保证他们的生活质量,但适得其反,失去了和老人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Adon曾经在皮尔琴察做过街头艺人,表演的地点和当地的老人院非常近,那里的老人也会听他唱歌,和他有一些交流,Adon,现在你回头看会不会心有余悸,因为现在提到“皮尔琴察老人院”可能就相当于“丧尸医院”了。

Adon:这次疫情看到皮尔琴察的数据真的还蛮胆战心惊的,皮尔琴察是个很小又古老的城市,但这次平均500个人就有一个确诊,意大利确诊的超过80%都是80岁以上的老年人。我在2013年到2015年之间曾经在皮尔琴察的公共栈道做过表演,它是一个有点像城墙上的马路,步道公园的感觉,对面就是个养老院,根据像回廊式的修道院改建而来的。当时有很多老人会被亲人陪同着出来放风,或者自己坐电动轮椅过来看我的表演,想到他们可能有很大概率遭遇险情,心里感觉也是蛮微妙的。我那时候刚好提供一种很适合老人们的娱乐,因为刚刚说老年人是被网络时代抛弃的难民,他们习惯的娱乐模式在现在这个世界,可能很少人提供这样的服务,当然也有少数老年人会跟进风潮,但大多数老年人不是怎么习惯这些东西。

当时听我表演最多的是老年人或者小朋友,我在皮尔琴察和在米兰都有过街头表演的经验,两个城市的差别很大,在米兰受欢迎的歌都是年轻人比较多,节奏比较快的当红的歌,比如Coldplay,绿洲乐团,Radiohead这些比较青少年的忧愁的乐团,可能会更受欢迎。在皮尔琴察就蛮有意思的,我自己是个老歌爱好者,都听我出生之前就做好的歌,所以我在唱的歌很大一部分还蛮对老年人的胃口,比如我唱Beatles,当时有个八十几岁的老人,鼻孔还插着管,特地过来跟我击掌,说“你唱Beatles让我想起年轻的时候”,还有Lou Reed73岁过世那天,我唱了他的Pale of blue eyes,那天也有很多老人给我反应,这种跨时代的互动就很有意思,我当时可能也就二十七八,唱的却都是七八十岁的人才懂的歌。

秋凉:那你当时在皮尔琴察表演,最受老年观众欢迎的歌是哪首呢?

Adon:最受欢迎的毋庸置疑是Hallelujah《哈利路亚》,当然这首歌跨越年龄层,也受年轻人的欢迎,我当时可能有50%的进账都是靠这首歌。每次我唱这首歌的时候,老年人都会停下来安静地听完,可能第一个是因为原唱是Leonard Cohen,他是1970年代的一位经典歌手,90年代这首歌又被Jeff Buckley 翻唱,所以在不同时代都有个共鸣,我自己先听的Jeff Buckley的版本,唱的版本也更接近Jeff Buckley的版本。

Hallelujah是拉丁文,对意大利人更友善,尤其是老年人很多是比较虔诚的天主教徒,也会去做礼拜,意大利的年轻人虽然有受洗,但就我的了解基本上很少人去做礼拜。第二个原因是那时候我的意大利文很差,几乎没法沟通,很多老年人找我搭讪攀谈的时候基本都不太会讲英文,只会讲意大利文,可能听到这首歌有拉丁文他们会感觉更亲切。再来是这首歌我演绎的方式比较平静柔和,间奏旋律有种治愈人心的感觉,在表演过程和老人的互动中,虽然彼此不是语言上的交流,但我能感觉到他们还蛮享受。再加上我当时也是一个还在读书的年轻人,皮尔琴察如果没有米兰理工的校区,说真的基本上就是老年人和小孩的城市,娱乐也非常的少,对他们来说很难得看到一个年轻的外国人,还蛮特殊的一个事情。

秋凉:那让我们一起欣赏Adon带来的Hallelujah

在皮尔琴察准备街头表演的Adon


《楢山节考》及其影视改编

秋凉:之前给大家推荐过文学家巴金,他可能是文学史上最长寿的一位作家,他在世的时候曾说过“长寿是一种惩罚”,“我要为大家活着”。他年轻时曾经写文章说自己希望活到40岁,因为那个时候中国人普遍寿命都不长。他之所以认为“长寿是一种惩罚”,是因为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如果长寿着却不能为别人做出点什么,还要麻烦他人,成为大家的包袱,那就没有意义了”。这让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在中国、日本、印度都有类似的情节,通常有一个暴戾的国君,认为超过60岁的老人没有劳动价值,规定国民必须送他们进山,把他们抛弃在那里,以保证劳动力足够年轻,满足国家粮食的供给,总是会有个孝子会偷偷把自己的老人藏起来供养着,而此时国家碰到危机,有时是邻国出难题挑衅,有时是瘟疫,全国上下一筹莫展的时候,这位老人就给出妙策解决危机,国君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就取消了这一规定,从以前的弃老转向敬老。

我觉得这个童话背后有个问题,是不是老人必须要有所贡献、有所价值才能活着。农耕时代有弃老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生产力来养活人口,那么到了现代,大部分国家可以满足这个温饱问题,那么老人的生命意义是什么呢?童话里的表达已经很温和了,在短篇小说《楢山节考》里则更有现实主义色彩。刚我们说意大利是全球老龄化第二的国家,日本则是第一,他们对衰老、死亡的思考可能更多一些。这部小说的作者是深泽七郎,在1956年发表在《中央公论》上,小说的开头和童话差不多,但结局和童话截然不同,老婆婆拒绝了儿子的请求回家,而是像一尊成佛的菩萨一样留在了山里,身上积满了天上飘落的雪花,流露出某种神性,这一场景在根据小说翻拍的两部电影里都有体现。

木下惠介版(1958)
今村昌平版(1983)

由木下惠介和今村昌平拍摄的这两部电影各有千秋,作为现代观众我们可能更容易理解今村昌平在电影中表达的残忍和现实,他增加了原著小说中没有的情节,比如被全村女人遗忘的一个先天不良的男性,被唤醒了原始欲望后去找了一条狗发泄欲望,虽然是人类但是完全没有被文明所束缚,像动物一样去赤裸裸地展现兽性,这一画面现在看也是非常有冲击性的。回到小说文本上,它也包含着很多打动人心的元素,比如这段人物肖像描写,孝子辰平把妈妈阿玲送到山上后,看到:

阿铃在席子上岿然而立,双手握着放在胸前,她将两肘左右叉开,两眼直视着地下,紧闭着嘴一动不动,身上的衣带已由绳子代替。辰平一动不动地望着阿铃的脸,只觉得阿铃的脸色和在家时完全不同了,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死人的面相。

阿玲婆婆虽然还活着,但已经被遗弃在山里,虽然生命迹象还没有消失,乌鸦还没有去啄食她的血肉,但她已经被社会抛弃了,和死人无异了。这一段人物肖像描写道出了儿子辰平的孝顺,同时也很软弱,宿命地服从这个僻壤穷乡的法则。除了对人性的拷问之外,这部小说本身也是非常优秀的带有民族志色彩的作品,记录了很多日本农业时代的的歌谣,在小说的结尾也没有一昧去指责贫困带来的愚昧,甚至仍然保留了辰平的人性,比如结尾辰平离开母亲的时候看到下起大雪,想到自己的母亲身披大雪,他想她心里一定在想着棉衣之歌呢:“即使说寒冷彻骨,进山别让穿棉衣。”小说在这里画上句号,一方面它保留了人性的温度,另一方面又呈现了现实的残酷。

《楢山节考》剧照(1983)


另类老年的打开方式

秋凉:我曾经看过一部《不老骑士》的纪录片,印象很深刻,讲台湾的一群老爷爷老奶奶,有些人已经身患绝症,但还是依然参加了活动,说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热血,如果不把握以后都没机会了。这部纪录片讲述了2007年在弘道老人福利基金会的推动下,17位平均81岁的长者,开始了为期13天的骑摩托车环岛壮举,他们从台中出发,一路往南行经台南、高雄、屏东、台东、花莲、宜兰、台北,再回到台中,总路程长达1178公里,完成了这个在外人眼中“不可能的梦想”。 如果按照刻板的想象来说,老人可能就是等死了,但实际上老人也可以活得很精彩,很酷,让年轻人感到羡慕。

Adon:我也看过,印象也很深刻,片中有一点很不错,就是除了不一样的老年生活之外,还把台湾生于不同族群的,比如跟国民党49年来台的老兵,甚至日本时代的做过日本兵的老人聚集在一起,在过去他们是敌人,现在却要一起完成目标,我觉得蛮不错的。

另外还有部日本的纪录片《人生果实》,讲建筑师修一和他的老婆英子退休后的生活哲学,片中他们有一块土地,种东西,收成果实,一切像是回归活着的过程,接受自然的循环,这部片当然可以看作老人被时代抛弃,但他们依然可以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面貌。所以我觉得心里面的哲学是很重要的,当然它可能随着年纪有变化,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不用太过去在乎外界,试着去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模式,而不是看到同年龄的人在干嘛(就去跟风),这样反而会造成所谓的“世代对立”,我这个世代就一定要怎么样。我们不一定要依从标签,我觉得有一个哲学去辅助你的生活,这样你的内心会是富足的。那片最后修一说了一句话,大意是他们并没有留给子孙很多钱财,但是有土地,还有辛苦种植的果实和树木,当你的心灵富足,物质就是次要的事情,会随着心灵的富足而感到富足。

秋凉:如何从容地老去,我认为一方面是要有身体,另一方面有钱,锦上添花是有朋友。如果一个人不停止学习,不停止思考,无论什么年龄,他都能从容地看待生老病死和不可测的事情。我想讲一位我认识的意大利老人Lea Melandri,她是意大利很有名的女权主义活动家,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但还保持着年轻人般的旺盛精力。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在疫情爆发之前,米兰NUDM的女权主义者每周都会开一次例会,她都会到场,并且是会议的核心人物,会议一般是晚上8点到11点,她每次都能开到最后而且高度专注,每次都会给出犀利的评论,包括在社交媒体上她也非常活跃,你很难相信一个活动家在这样的高龄保持着这么旺盛的产出。

Lea Melandri(1941- ),意大利作家、评论家、女权主义活动家,自70年代以来活跃于意大利的妇女运动。

Lea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米兰做过一个工作坊叫“150小时”,这150小时的课程是针对家庭妇女做的Workshop,不是说为了培养她们的职业技能,也不是特意去提升她们的教育水平,而是去创造一个女性活动空间,让她们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进而启发她们走向新的世界,比如去考证,去升学,甚至结束家庭妇女的身份走向社会。Lea原先是名教师,后来她感到在教育体制内没有办法实现诉求,就转向了社会活动,1987年她又建立了LUD(公益性质的女子自由大学),启发女性寻找自我,走向更好的人生,是被很多人借鉴的在地经验。

70年代,Lea Melandri(左四)在米兰创办了“150小时”课程,旨在为家庭妇女开拓公共空间。

我们会看到老人有着形形色色的活法,不光是为了子孙满堂,也可以有自己的价值。生老病死变幻无常,我们不能把控时间的流逝,但是或许我们可以善待身边的人,特别是关爱我们的老人。

感谢收听「野聲」电台,让我们下周再见。❤️

文案策划/秋凉 音乐制作/A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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