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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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走耍(二)

(编辑过)
走在山上的玉米地里。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走在泥巴小路上,小路游在苞谷地里。今年子雨水和太阳配合得好,苞谷杆高且挺拔,颠颠上早已经扬过了花,而今半中腰都背了至少一个胖壮娃娃。遍坡栽满了苞谷,我背书包从当中过,好像走在密林里。我们学校的小朋友都是农村人,屋里境况最好的,也不过是住在乡场上。但是住乡场已使我非常羡慕,因为他们不必每天走远路上下学。大部分同学一早一晚,都有各自的山间小路要走。这时节,多半都要穿过无人烟的苞谷地。那些恐怖的民间传说也长得旺相招摇,折磨过路的小学生。有人搭伴需不着害怕,但我们屋周围的住家户不多,没得同龄伙伴,离学校又太远,我只得单身独自走。那遍山挺拔的玉米,有好几年准时向我发送恐惧。

(苞谷:玉米。)

小娃娃第一要防备的是人贩子。团转发生过好几起类似的惨事,父母也千万回提醒我们注意。弟弟两三岁的时候,和比他年长一岁的堂弟在屋后头的竹林子耍,就有个陌生人挨靠过来,装得温温柔柔说话,掏出糖果引逗。当时我们少有机会吃上零食,遇此毫无抵抗力。弟弟本来还隐约记得父母的话,保有一些些警惕心,但堂弟上前了,伸手想接糖果,他也跟了过去。幸喜得隔壁邻居屋头的姐姐到地坝来,正好看到了,就喊到弟弟和堂弟的名字,问他们在做啥子。人贩子骇忙了,几下跑得不见了影子。

像我兄弟那样的娃娃,年龄小,新生活可以洗落旧生活的记忆,应该会被卖了。我要大几岁,很可能永远养不家,整个论卖不太划算,但是因为器官新鲜又健康,命运会更悲惨,我可能活不成了。苞谷长得莽的时候,平均一匹山上有一个器官贩子,一天到黑蹲守。任随父母如何安慰,故事在学生中间潮得厉害,传得生动又夸张,我咋个可能不害怕呢?早晨去上学稍微好点,初中生和小学生几乎都在六七点钟去学校,路上总能遇到其他学生,哪怕不认得,跟在他们身后走,心子也舒展点。回屋的路又不同。放学钟虽然同时打响,但当时作兴留堂补课,每个班散学的时间不同。初中更是整体比我们小学晏(ngan4, 晚)几十分钟放学,要遇到那些大娃娃更不容易。多数时间,我都一个人爬到山坡上,独自面对苞谷地。左近没得烟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找不到大人相帮。胆量足些的时候,我一口气跑过去;胆量弱点的时候,我就等,等到有学生过路,再往前走。

没站多久,孩童的笑语声从坡脚应上来,今天运气好!我专心专意等他们走近些,跳到侧边的茅草茏茏里,跍(gu1, 蹲)下去扯出茅草的根,一边抹脱根上的泥巴,一边朝那群学生走去。茅草根带甜味可以吃,我要装作因扯草停了步、刚好碰到他们的样子,自然就可以走在他们后头。

直到走进苞谷林子里头,我才警觉到,前头的娃娃实在太多了。摆了长长一列,该怕有五六十个?我从来没在这条通学路上,遇合如此多的孩童!他们身高相仿,都有一头黄焦焦的乱发,都在说在笑。有几个转头跟后面的人讲话,我看那些脸都陌生得很,平常哪在路上碰到过。这一班娃娃到底从哪儿来?要去哪儿?肯定不同寻常!没得师长陪同管束,孩童结伙活动,不管是啥子活动,肯定能有盐有味。前面的娃娃在分发零食,一个传一个,传到我手上来,他们好像没把我当成外人。糖果一进嘴,我就有了胆气,决定一路跟随他们,看最终会去到哪儿。

苞谷叶子好像比往天嫩色些,隔着壳也能闻到苞谷籽的香气,此外还有凉风绕绕,绕进头发里。我想要参与那些小娃娃的对话,伸长了耳朵想听清楚前面在讲些什么。这种入神入迷的时刻,我的嘴巴就会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好多回被大人说看起来憨痴痴的。好不容易听出些眉眼,他们笑,我也笑,一下就把还没融化的糖果打浑吞了。糖挤过食道,好像一直哽在胸口,有点憋闷,我担心它把我哪个器官哽坏了。这时候,那些娃娃唱起歌来,一开始我听不清楚歌词,但那曲子实在伤悲,引得我的心也随之摆荡,感觉自己像风中一棵草。不过这只是表层感受,和他们在一堆,哪怕是听悲伤曲子,内里还是昂扬畅快的。我跟他们一起唱,起先不过是打喏喏,很快灌进耳朵里那些歌词变得清晰可辨,脑际也有了歌词本,一个字刚唱完,下一个字马上从舌头上蹦了出来:

“风啊风,来时有响去无踪。一阵狂风起,吹倒树无踪。人生好比一阵风,风啊风,风散人死一场空。”

“花啊花,牡丹芍药与山茶。蝴蝶常来往,蜜蜂乱如麻。人生好比一枝花,花啊花,花谢人死留不下。”

“雪啊雪,虚空降下满山白。红日当空照,全然不见雪。人生好比一阵雪,雪啊雪,雪化人死留不得。”

“月啊月,十五团圆十六缺。乌云来遮盖,全然不见月。人生好比一轮月,月啊月,十五团圆十六缺。”

我们走得很慢,歌谣收尾,苞谷林也刚好走尽。眼面前是懒缓的长坡,坡边有了住家户。离我最近的那个娃娃转头跟我讲,他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要加快速度,没法继续和我搭伴了。

“你们要去哪儿?好不好带我一路去呢?”我问。

“不得行。”

“那好嘛。谢谢你们。走过了苞谷地,我就不怕了。”

“但是明天又只有你一个,我们不得回头走相同的路。干脆恁个,我拿些东西跟你防身,请收下我的脑壳嘛。”

“也收下我的。”

“收下我的。”

“收下我的。”

那班娃娃尽都转身盯住我,都双手抱头,想把它揪下来。我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又是大吼大叫,拼了命终于成功制止了他们摘下脑袋。但是他们又讲,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收转来,我只好回答说,那先把你们的脑壳寄存在各人的颈子上,我准备好了再来取。虽然怕人,但我也感觉得出这是莫大的友善,该如何还礼呢?匆匆忙忙的,我也想不到其他的,就说要把我的脑壳送跟他们。那些娃娃嘻嘻哈哈笑闹起来。

“我们和你不同,从来这颗头都可有可无,到了八月初更是必须把它丢落。但是我们拿了你的脑壳又能做啥子呢?硬想不出,干脆也把这份礼物暂时存放在你的颈子上嘛。”

娃娃些仍然笑起在,转身就跑,刚刚跑过一个小土坡,尽都消失了。我单身独自往屋走,八月一过,属于我的脑壳就过了保存期,它们会在哪儿呢?我到底把自己的脑壳送跟了谁,它还可以寄存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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