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陆人(中国人)对于台湾民主的观察之路
“在异族的统治下反抗异族, 在祖国的怀抱里被祖国强暴。”---陈黎《二月》
谈起台湾,身份认同是一个难解的困境。不同世代,不同成长环境的人对于“我是谁”“这是什么国家”有着迥异的认同。而在台湾对岸的一代代人们,也从隔海而治的那天起,经历了“一定要解放台湾”到“一国两制”,从关于两岸节目中对国民党正面铺天盖地的宣传到官方越来越冷感,民间对于武统越来越狂热的民族主义情绪的变化。(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0114-mainland-media-taiwan-election/)这种变化伴随着中国国内政治氛围/经济情势的改变而越发危险。作为一个95年出生的普通大陆年轻人,我对台湾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从抽象“宝岛”“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到越来越具体的处于大国博弈之间的“亚细亚的孤儿”,在威权体制下创造了民主转型奇迹的“民主之光”,在民主体制下面临各种威胁和挑战,黑金和桩脚的“鬼岛”,在进步价值上走在亚洲前列的“社运之岛”的复杂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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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喜欢“洗脑”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背后有一种将权力控制归罪于受害者的高傲和文明优越论。从个人经历而言,大部分中国人对于“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一部分”的坚持,一方面是因为权力利用教育/宣传等手段垄断式地规训,我并不记得小学中学语文课上是否有关于台湾的课文(香港倒是有一篇新华社在主权移交当天的报道《别了,不列颠尼亚》),但在学校和各种各样的新闻/节日庆典中,“台湾同胞”“祖国统一”确实是高频词汇,小学时(2004-2008)我很喜欢看中央4台的《海峡两岸》,那是一档专门讨论台湾的政论节目,其立场是很鲜明的,对于民进党贪腐,台独的攻击,和对于国民党,尤其是马英九清廉/亲民的赞美,嘉宾也多是蓝营人士。通过这些渠道,很容易地让人产生台独祸国殃民的印象。另一方面,这种宣传借用了被重新解释的“大一统”历史观和1840年以来的民族耻辱叙事,通过“自古以来”“郑成功收复台湾”等话语来塑造新一代对于中国古代历史的价值观,那就是中华文明的独特之处就在于绵延和对于统一的追求,又加上将台湾的分离和被占领于1840年以来西方打开中国国门结合在一起,作为整个民族屈辱史的一部分,于是台湾的回归既是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又是民族复兴的重要责任。个人看来,这套话语这几年得到了变本加厉的应用,并且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增长,文化市场上(综艺节目/电视剧等)从台湾影响大陆变成了大陆反过来影响台湾和国民党执政的失败变得更加民族主义和高傲自大,于是有了今天官方担心民间民族主义情绪玩火自焚的冷处理和民间“自发”地武统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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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台湾印象的改变和加深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当时(2009-2012)尚且相对宽松的互联网环境的影响。博客和微博给了大陆自由派一个发声的平台,于是我也更多接触到了关于台湾民主转型的历史。当然这种历史叙述带着很大的局限性,首先就是这种叙述还是大汉族中心的,原住民在其中几乎没有任何位置,二二八事件也甚少被提及,更多地是对于蒋经国审时度势的赞扬(这可能也反应了当时自由派对于体制内改革的期待)和对于像李敖/雷震/美丽岛律师群争取民主勇气的赞扬。另一方面,对于当代台湾社会的描述也侧重于“民风淳朴”“素质高”方面,这其中的代表作是韩寒的一篇讲述自己钱包落在出租车上被司机热心送回故事的博客《太平洋的风》。再加上当时尚不需要翻墙的维基百科,我对于台湾的印象变成了“中华文化最好的保存之地”“仁义礼智信仍然被重视的地方“”以及“民主和自由的华人社会”。而对于统独议题,我和大部分大陆人一样,心中仍然倾向于统一,但对于所谓“武统”多了很多反感,对于台独也多了一份理解。记得2012年总统大选时,凤凰卫视尚能全程直播,我对于马英九的当选感到非常高兴,也希望两岸更多的交流能推动大陆公民社会的形成和民主化转型。
我对于台湾认识的第三个阶段来自于对于台湾历史的更深入一部分了解来自更多的阅读经验,也受到了中国政治改革的希望几乎完全破灭,社会控制极大加强的背景的影响。从寥信忠《我们台湾这些年》开始,我开始试图从一个非“他者”的视角去了解台湾历史和身份认同,也从对二二八事件,省籍冲突,民主转型后每次选举的纷争资料的阅读和观看中,更加理解了台湾身份认同的合理性,再加上对于政治理论的学习,对于国家作为一种“社会契约”,民族作为一种“想象共同体”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于主权问题的看法也因此变成了通过台湾人民民主方式决定的立场。再加上中国日益令人可怕的极权趋势,我对于坚持台湾应该与现在的威权中国统一的观点越来越反感。我爱上了侯孝贤的《悲情城市》,爱上了杨德昌对于城市中产阶级面临问题的电影,也从台湾独立音乐中获得了对于台湾社会运动更加全面的认识,从马世芳的视频节目《听说》和广播节目中,我爱上了张悬(焦安溥),也借此了解到了台湾LGBT平权运动;爱上了林生祥/交工乐队和胡德夫,对于台湾农民和原住民权益运动的深入认识也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汉族中心主义立场。再接下来,我对于进步价值越来越明确的支持,也让我对于同婚合法化和社运发达的台湾有了越来越多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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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选举,我满心希望蔡英文连任,主要是出于对韩国瑜的厌恶,也是来自蔡英文宁愿丢失深绿保守势力的选票也要推动同婚的赞赏(虽然这是实现她的竞选承诺)。在北美的我和朋友熬了通宵观看开票过程,被韩国瑜造势所激起遥远的“芒果干”的我们终于没有白熬这一个夜。作为一个生活成长在中国大陆的人,很难说对于台湾的密切关注和牵挂来自哪里,或许来自“华人最后一块民主之地”的精神寄托,或许来自于虽然意识到/被批判,但仍然情不自禁的一种文化上的华人认同,或许来自讲同一门语言的亲切,或许来自胡适/雷震/殷海光/张悬/草东/罗大佑/侯德健/侯孝贤/杨德昌/黄信尧等的巨大文化启蒙和滋养,又或许兼而有之。未来的台湾,我仍然对它有很多期待,也有很多担心,劳工权益能不能被保障,经济在中国大陆的打压下能否发展,如何在威权威胁和保障言论自由上找到平衡。也有很多没想清楚的问题:台湾主体意识的建立是否时一种民族主义,是否有排外的右翼风险?台湾有没有可能在保证自身民主自由的情况下反过来影响对岸,或是吸引更多对岸人才进入台湾社会?在“统一”和“被渗透”的话语对立中,在台湾的陆配和陆生有没有可能更好地融入台湾社会,权利得到更多保障?以及那个最害怕的未知:中共会有一天发动一场台海战争吗?
“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 荜路蓝缕以启山林;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兰花“。 祝福台湾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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