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亞龍
何亞龍

至少我還擁有自由

方格外的人生

在冷銳的刃鋒劃過阿方的胸膛、穿入他身體的同一時間

我正坐在我們約定好,位在新埔郵局旁的那間麥當勞,二樓靠窗座位上。拿起一根略微鬆軟的薯條沾混入兩包砂糖的番茄醬,深紅黏稠。當時我的右眼皮一直跳,食指跟大拇指捏住的薯條,從中斷成兩截,掉出餐盤外。我彎腰拾取,座位後方玻璃窗外斑馬線上人潮依舊,一切安好無事發生。

漫長的等待時,原先了無新意循環播放著去年的歌手 MV 權充背景音樂的電視螢幕,影像唰唰閃爍兩下,被切至即時新聞頻道。畫質模糊的監視器畫面,兩側能看出是藍白色熟悉的捷運車廂,餐廳內原本嘩嘩嘈雜的聲響隨著螢幕同步切換,音量下降……再下降……直至悄然無聲,有人深吸一口氣。畫面正中央是一個被主播用電子筆圈起的紅色身影,還有許多個驚慌失措的人影,拔腿逃竄出螢幕外頭。

新聞右下角電腦合成動畫顯示那時台北 20-27 度,烏雲有雨。前一刻還是閑適舒爽的午後,霎時間籠罩在昏暗的薄暮時分。

當我回神意識到距離跟阿方約定好的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他人呢?還在祈禱,隨即在螢幕上看見他的名字在死者名單中。



之後許多年,每當時節接近這天,或許日期不一定精確吻合,但只要頭頂迎來溫度相似的白焰日光、或是待在冷氣極強的餐廳內,又或者再度聽見那首我始終記不起名字的歌曲、嗅聞到過熟的牛油速食氣味……生活中許許多多微小難以察覺的瑣碎,總會讓我一再跌入從震耳欲聾到悄然無聲的午後。

每年這一日,我已經習慣獨自一人搭捷運、再轉接駁公車到市郊山坡上的公立生命紀念館,替阿方上柱香。縱使夏季燠熱難耐,我總刻意選擇在山腳那站下車,再一步一步緩慢地爬坡走上山頂,身上的薄短衫逐漸被汗水浸得濕透,緊貼黏附在皮膚上,更難受地是不斷地從領口透出發酸的臭氣。這趟路程每一次都使我難以忍受,尤其當汗水滑入眼中,總酸得我兩眼十分刺痛。我希望自己牢牢記住這份難受,汗水排出我的情緒。

無論來過多少次,當我雙腳踏進這行列分明、一個個堆疊平整切齊、高如城牆的鋥亮金屬方格空間內,總感到自己踏入的地方,分明是個困惑生人的迷宮長廊,僅能以逝者那不成比例的 2 吋照片作為路標一一探尋、憑弔。我喜歡以指尖一一拂過,感受金屬質地的冰冷。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我很熟悉阿方的遺骨被放置何處,只是指尖接受到的剛硬觸感,總能喚醒記憶深處一些我們共度的時光。

我對著塔位中的阿方燃香默禱。

誠心希望他在彼岸能就此如同法師所言:無憂無慮無病無痛無任何牽掛,過的快活一點。從生命紀念館的巨大整片落地窗往外望去,遠方日晴天藍,山下熟稔的城市天際線上空持續濛著厚厚一層令我感到暗淡死陰的灰色,沒有風、雲也凝滯不動。外圍樹林裡的蟬聲噪響同樣使人難受,一如告別式當日,景德廳內不協調的低沈、煩悶。

我一直記得。

那日陽光熾如白燄,螫得我雙眼難以睜開。也許正如同前來致意的官員們所言,阿方的死亡如同她的人格一樣光明磊落。告別式會場內,阿方的遺照高高掛在他鍾愛的波斯菊花海中,上頭的笑容一如我記憶中的熟悉。

「人琴俱杳」、「取義忘生」、「英才早逝」諸多類似的輓聯掛滿整個景德廳牆面,但在我看來皆是無聲訕笑。國樂團哀樂演奏、和尚誦經低聲南無…南無…間雜著細小哽咽。前來的團體眾多,包括雙北市長與市府團隊、交通局長、捷運局長以及立委、議員等各級民意代表一一上香致哀。阿方媽媽跟弟弟兩位家屬單薄地佇立兩旁,向這些前來哀悼的陌生人們鞠躬致意。

大概不僅我感到煩悶,聽著這些官員稱揚讚頌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阿方。至少他們口中所描述那個在鄭捷揮舞利刃時,充滿英雄氣慨挺身而出的「人」,與我認識的阿方沒有太多吻合之處。只好強迫自己忍受聽著這些胡說八道,畢竟這是政治人物在事發後唯一能做的事。

儀式進行到大學同學團拜時,眾人目光都停留在一個行為舉止過於激動的男子身上。隊伍中,其他人皆肅穆站挺,雙手捻香致哀。唯獨他跪倒在地,以雙手撐著身體,嚎出響亮的哭聲。響亮得像把銳利的鉤子,緊緊鉤著我的心坎,隨他的哭聲一震一顫。

人哭的原因或許各種各樣,可是表現出來的方式卻相差無幾。小孩打針皮肉痛與戀人分手傷心的大哭,同樣都是五官扭曲、整張臉皺成一團。但在我有限的生命經驗範疇中,我還沒有看過或是聽過,任何接近眼前這個人扯心拉肺式的哭泣。或許因為他全身伏倒在地的姿勢,使我感覺自他眼眶中宣洩流出的並非淚水,而是身體內裡靈魂試圖從他眼裡掙脫,奮力地朝向阿方遺體爬去。他用盡全身力氣,不顧任何人的目光,整個場內彷彿只剩他自己一人地持續哭著,鑽入在場所有人耳中,暴亂轟鳴著。

 

痛哭的人是小葉。

所有儀式完畢,阿方焚化後的遺骨由靈車由辛亥路送往生命紀念館,此後在窄小的金屬方格內長眠。而我、小葉兩人跟阿方並無血緣關係,也選擇跟在家屬後頭,送阿方最後一程。當所有喪葬禮俗全部完結,阿方的媽媽與弟弟回家後,天空光色已經越來越暗。暮色掩埋整座山,山裡,似乎只剩下背後十三樓高的巨大死寂墓園、公車亭內虛弱的昏黃燈光,只剩我和小葉兩人在這無聲枯冷的山中,等待遲遲未出現的公車。

開始交談前一刻,我的心思還停在不久前景德廳內,小葉整個人跪倒在地的激動姿態。和他的距離縮減得更近之後,我很難不注意到他精實身材的線條,特別是上衣下擺露出傲人的腹肌。本來還在困惑眼前這人鍛鍊出這樣的身體,意志力應該也十分堅強,怎麼會為阿方痛哭?正猜想他跟阿方之間的關係時,小葉主動先開口向我問好。

「真慘,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你。我們早該認識了,在那天」

小葉繃著身體、雙手撐在膝蓋上,從他的姿勢都可以感受到他正在用力抵抗不讓自己軟塌下去。我還楞在驚訝之中思索,早該認識?什麼意思?這也提醒我,前幾年我始終收不到阿方的消息,幸好前些日子我們在高中學長的喜宴中重逢。那天也約好要一起好好吃頓飯敘舊,當時他還說要介紹一位新朋友讓我認識,想必那位新朋友就是小葉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唉,沒有如果。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誰。阿方都叫我小葉

常常聽他談起你,他總說你是他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讓我有種錯覺好像跟你也很熟。

實際見面後,反倒意會到我們原本就不認識啊!如果太突然,還請見諒。」小葉很客氣。

客氣讓我對他有更大的好感,他講起話來跟哭聲一樣響亮,我看著他的臉,可以看出哀愁還停留在他身上,本以為他可能會壓抑不住情緒再度哭出來。

「或許有點突然,可以跟我說說你跟阿方為什麼那麼好嗎?」

小葉的聲音低了許多,他看著我的目光宛如請求。此刻他似乎對我懷抱著極大的興趣。

我在猜或許小葉跟我一樣,都很想要知道更多一些自己並不認識的阿方。

「你好,我是阿方的高中同學,阿方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抬起雙臂伸展一下後將手交疊枕在頭後方,斜靠著椅背試著讓自己坐得舒適一些。我預感接下來會是一段漫長的談話,我決定努力掏挖所有關於阿方的記憶,讓意外發生後累積於心難以排解的悲傷哀痛,可以好好釋放。

這不是為了小葉,而是為了我自己。

逝者安居的墓園與通往市區的公車,此刻我覺得卡在時間交接處無法動彈。凝望著山下城市遠方透過來隱約時明時暗的燈光,看似熟悉卻又遙遠,一如反覆尋找我跟阿方認識的開頭? 

阿方,本名石思田,從名字就能看出這人命中帶著許多方格。也許這是他奇葩一般狂熱愛好方格圖案的原因。這個狂熱愛好,是大家都稱呼他阿方的理由。十多歲的我第一次遇見他時,是參加學校棋藝社舉辦的友誼賽。高大挺拔的他一進門便招人注意。主要是他那一身衣著,外套是賽車勝利旗幟的黑白格紋,裡頭是淺藍色的格子襯衫,背包則是西洋棋盤花紋,連腳踩的帆布鞋也是少見繪有經緯度的「坤輿萬國全圖」特別款,從哪來的怪人啊?

當下我凝眸注視著這高出我一顆頭,全身衣著充滿各種格子花樣的怪人。同時我也一面不斷地在掌心寫人字讓自己不再焦慮發抖,本來還把這個高大老成的陌生人當成學長或是賽事評審。結果與我的臆測恰恰相反,他從容的面色感覺不到半點緊張,沉穩地環顧權充作為比賽場地的教室,走到象棋組別報到。

 

沒記錯的話,那場比賽因為我太習慣隨手下棋毫不自覺,最終收官的判斷跟計算也不如對手,輸得一塌糊塗。雖然只是友誼賽,坦白說對年少好勝的我是很大的打擊。其他人在聽完學長匆匆介紹社團情況後,有人找朋友繼續對奕,或提早離開。我還木然地獨自發楞,幸好阿方拉來一張椅子在我面前坐下,邀我陪他下一盤象棋。我也想要轉換一下情緒,而且阿方從容坐下的姿態,邀請的氣質都使我覺得這個人相處起來蠻自在。雖然對象棋我並沒有研究太多,還是生疏地拿起壓克力象棋陪他玩玩。與輕盈的圍棋黑白子相比,手指尖捏著象棋棋子的剛硬沉重感,以及在棋盤上落定的聲音都顯得過於拘束,我無法太喜歡。

「我叫阿方,我非常著迷棋盤一格一格所以加入棋藝社。」阿方說。

「那你怎麼不下圍棋?格子比象棋更多更密」

「圍棋變化太大,步數太多太難掌握,不符合我的個性。」

「阿方同學,拜託變化萬千無法預料下起來才有趣」我話說得自信,雖然阿方的盤面局勢越來越驚險,他仍舊好整以暇地托腮指著棋盤指點我多注意。可我的目光只注意到他的手指白皙纖長,是雙少見好看的手。我評估他整個盤面局勢都已經被封死沒有危險,大膽地移動我的帥。

棋方離手,阿方立刻嘴角淺笑,隨即喊聲:

「將軍!將炮帥、王見王,抱歉,死棋了。」

「同學,這樣很超過,欺負我這個門外漢。」

「沒有辦法,規則就是規則,將跟帥就是無法相碰在一起」阿方雙手一攤表示無奈。

「誰說的?照我的玩法,將帥就可以湊一對。」我不服輸,好強地把棋疊成數堆跟阿方玩起象棋麻將來。

「到!將帥兵兵兵。哈哈誰說將帥不能湊成一對?」我爽快得把棋子扣在桌上,阿方只露出一副隨我高興的表情。

細究起來我其實也找不到理由解釋為什麼後來我們會這麼熟。大概相對於他骨子裡追求秩序、什麼都要預先計畫好的個性,我這種隨便敷衍的處世態度對他來說很新鮮有趣。若真要說是什麼原因使我們的交情更加深厚,我想大概是因為有次一起去吃燒臘便當,他翻遍全身就是不夠錢 。看他焦急慌張的神情樂壞我,順手掏出零錢替他付清。

「我欠你 17 塊」「算那麼清楚幹嘛?」

另一件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就是他生日,我送給他一個獨一無二的魔術方塊。我用五堂工藝課的時間,親手打磨好大一塊不鏽鋼,親自切成九個小方塊再耐心地焊上轉軸,組合完成後,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十分有份量,我想這一定可以拿來砸死人。

還有什麼禮物比得過魔術方塊更完美?六個面可以合成大方格,裡頭又有九個小方格,阿方這個方格控一定愛死了這禮物。果然沒錯!他不僅喜歡還花上幾個月的時間研究。剛收到那幾天,阿方還是無法理清錯亂的顏色。但也沒過多久,阿方就找到魔術方塊的解法公式,他說最簡單的解法稱作「LayerByLayer」,也就是指依序一層接著一層恢復原狀。

就算在混亂中還是不斷嘗試找出有秩序的規則,這就是我認識的阿方。 

「但這真的都只是小事對吧!阿方還我零錢跟收到禮物時,一連跟我說了七、八次謝謝。」小葉笑了笑,用力點頭同意。

「沒錯,我記得的阿方學長跟你說的一樣,他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如果遇到超出他計畫外的事情就很依賴別人。」我很高興在我的回憶當中,有小葉與我一起懷念有共同性格與相貌的阿方。這種感覺真好,你知道有個人跟自己一樣,也在乎著自己在乎的人。在阿方死去之後,直到今天遇到小葉,讓我感到彷彿不再是平白無故地落單,心底浮現一股共同承擔阿方離開後缺憾的溫暖。

 

曾經,阿方也給過我相同的感受,那是一種你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的溫暖體貼。那一晚也是我生命中細細珍藏,將會永遠記住的一段記憶。還記得是高中畢業典禮隔天晚上八點多,我跟阿方決定繼續留在學校晚自習準備兩天後的大考。坦白說,大考的壓力讓我只想逃避,書沒唸幾分鐘,我就決定什麼不想再管,乾脆坐在走廊地板上休息,看著教室外的椰子樹葉隨著夏夜晚風輕輕地搖曳擺動。一邊享受晚間涼爽的微風吹拂,一邊吃泡麵喝葡萄口味的微舒打,拿垃圾食物餵養自己,好墮落、好快樂。

我並不是不害怕,我心底也暗暗恐懼著如果被阿方看到我這模樣,他肯定會用力敲我的頭警告我。但是,當他出來走廊散步看見我軟軟躺著教室的牆壁,兩腿張開舒展成隨性的姿態。阿方不如我預期中教訓我,反而走近坐在我身旁,攤開他那纖長好看的手指揉了揉我的頭頂。我們沒有交談,他一揉我的頭那瞬間,沒有任何防備、預料,我的眼淚就自然流出來。阿方這個小動作讓我明白,還有人關心我、理解我那些不敢說出口的感受。

或許是因為我暴露出自己的軟弱,阿方也跟我分享關於他自己不曾說出口的脆弱秘密。與阿方相比,我簡直是個被過度保護且太天真的小孩。大考壓力這種煩惱簡直太過微不足道。

阿方喜歡方格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父親失蹤。

阿方的父親在他僅有一點點記憶的時候就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只留下兩櫃的書、媽媽跟弟弟。那些父親遺下的書是阿方童年時唯一的玩具。一本《蘇菲的世界》談到亞里斯多德很喜歡把什麼東西都放進一個方格框框裡面,整理得整整齊齊。阿方覺得這樣很好,很有秩序,所有的東西都在掌控之中。所以他就此狂熱地著迷方格。

我不曉得父親的失蹤跟對方格的著迷那一件事影響阿方的性格更深。那晚他信誓旦旦得說絕對不想跟他父親一樣,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計畫著自己的人生,大學要唸商學院科系、畢業後到外商企業工作、退休後到花蓮耕地養老。

「結婚呢?」我很意外這件事情不在他對自己人生的安排之中。

「沒想過。」阿方沒興趣談,我也不深究。

「好無聊,誰的人生不是如此。」我直接反駁他這樣的生涯規劃實在有點平乏,太過一般。

「你不曉得這種你覺得無聊的生活其實不太容易,也不是人人都能夠擁有。需要經歷多少努力或許還不一定能夠得到。」阿方回應我的口氣像是指責我,也像他對自己的期許。當時年紀尚輕的我不太清楚那句話中其實隱含更多的是無奈的感慨。小葉在此突然插入一句:「我也覺得你真是太過幸福。阿方對你真好。」

「沒錯,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年少時代的記憶等待我年紀更長、智識更加成熟一點,對阿方更加了解後,才體會那個夜晚的交談,阿方對我是多麼包容。不管過多久我總時常想起那一晚椰子葉的微微搖晃、晚風舒服地拂過皮膚、飲料在口腔內氣泡的冰涼刺激,還有阿方與我交心時有點認真的笑容。

我也必須承認小葉說的很對。「阿方對我很好」

這句話我不是第一次聽見。我和現在的女朋友,何靜,阿方三個人一起約會吃飯的情景。高中畢業後我們各分東西,要再碰面、聯絡感情的方式多半是一起聚餐。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希望讓女朋友跟我的好朋友彼此互相認識,讓他們知道對我而言他們都如此重要,雖然當時腦海中閃過求婚的念頭,但我不敢,害怕被拒絕,我想阿方一定看得出來我的心情而且會想辦法幫我。

雖然說是我主動邀約,但是餐廳的挑選跟訂位這些瑣事我還是懶惰地全丟給阿方決定。他也精心挑選找到一間隱藏在巷弄之中遠離喧囂的義大利餐廳。我們三人才入座,阿方立刻拿起桌上的餐巾紙,仔細地幫我跟何靜的碗、餐具與杯子都擦過一遍,並且熱烈地向我們推薦這裡的招牌餐點是奶油燻鮭魚筆管麵。

「那就奶油燻鮭魚筆管麵,還要冰可樂」我沒有多想,就照他的建議決定。

「怎麼辦?我不曉得要點南瓜雞肉還是法式鴨胸,好像都很好吃耶,好猶豫」靜,她看著菜單上誘人的圖片,遲遲無法抉擇,還好這個時候也是阿方提出解決的辦法。

「那我點法式鴨胸肉,妳點南瓜雞肉,這樣上菜後妳可以看看哪道好吃我們再交換。如何?」

「欸,你學一學阿方好不好,你看人家想得多麼周到。」一聽到這句話,我趕忙走去拿來水瓶替他們斟水,朝著他們兩人微笑。我很放鬆就算他們兩人一起嘲笑我的缺點,也覺得十分有趣。嘲笑我之後氣氛顯得有點平淡,畢竟兩人才第一次見面,而我又傻傻得吃自己的麵。

還好,還是阿方體貼得不斷地找話題跟靜閒聊,從象棋聊到手沖咖啡,又從手沖咖啡聊到桂綸鎂代言的超商廣告,一路聊到國片《藍色大門》時,兩人似乎起了一點爭執。

「靜,我跟妳想法不太一樣,我覺得桂綸鎂一直不斷找人接吻,可能是很渴望確認自己,她也想知道是不是透過接吻這個動作,她就可以跟林月珍還有其他的女孩一樣。」

「這樣說我也同意,但我更在意的點是對桂綸鎂來說,接吻這個動作不管對象是男是女,也不管她試圖確認自己的身分與否,本來最重要的就是她可以去吻她想吻的人」靜,揮舞著雙手努力強調自己的想法。

「所以妳覺得一樣、不一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擁有選擇權。聽你這麼一說好有道理。」阿方點頭稱是。我饒富趣味得聽著他們的爭辯,感覺是安穩美好的一晚,至少我個人是這麼覺得。

「我覺得阿方對你真是太好了。可是他一個人好孤獨喔,你跟他不是感情很好的朋友,怎麼你都沒有發現嗎?」回家途中,靜牽著我的手

「阿方對每個朋友都很好,怎麼會孤獨?」我並沒有想太多,那時候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心情愉快的我並沒有察覺到晚餐時阿方的心情。

「這是我天生的直覺吧,說不上來,跟他聊天時我總覺得他很努力地在迎合我,讓我們都感到開心。可是他自己呢?我不知道,他好像一直在把我們不要的情緒緩緩捲走。就像一個黑洞十分有秩序地將小行星、太空垃圾、隕石、光還有其他各種有的沒的一一吸進去,它們還排隊排得十分整齊噢。但是呢,這個宇宙中,只有他這一個黑洞存在著。」靜描述的神情太過認真,我沒有太在意,當成是情人熱戀時候的胡言笑語。

「我聽得出來,妳根本是拐著彎說我是太空垃圾!」我捏了捏靜柔嫩如麵包的臉頰。

「才不是咧,你是根本沒有名字、愛到處亂跑又不受控制的那些有的沒的,哈哈哈」靜返家後,我撥了通電話給阿方,想確認他平安到家了沒。「嘟…嘟…」電話裡頭,機械聲一直循環播放。

隔天我只收到阿方傳來一封讓我一頭霧水的簡訊:「以後我真的沒有辦法再跟你一起吃飯,是我的問題,很抱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不管我怎麼試圖聯繫,都不再有來自他的消息。

那幾年我陷入困惑中,是不是聚餐中言談間我不經意地傷害或是惱怒了他?或是靜跟他的爭論其實讓他感到不開心?這些困惑,隨著生活的耗損與時間的彎拐中淡去,雖然嘗試聯繫無效,但我也不太擔心會就此失去阿方這個朋友。我始終保持相信他做任何事一定都是經過細密的思慮才會做出決定,我一直這麼相信著。

 失去聯繫的空白,直到今年春天棋藝社學長的婚禮,我跟阿方分別岔出的生命才又再度接上。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到平輩朋友寄來喜帖。以往我對於婚禮感覺都千篇一律的相似。總是比帖子上預定的時間晚半小時至一小時才開席,新郎新娘進場,吃兩三道菜後新人換一套婚紗再度進場,兩三到菜再循環一次,中間穿插著播放成長影片、小遊戲、新人表演、官員親友致詞等重複的創意,最後大家打包菜尾,拿著喜糖大合照結束,散!無聊的令人髮指!

印象雖如此,學長的婚禮還是有些讓我感受到幸福的元素,像是父母把新娘的手交給新郎象徵兩人此後必須連理同心,一起經營生活;還有年輕一輩比較流行的成長影片,看著兩人成長的點滴、相識、相戀的生命歷程,當播放到學長高中時舉著全國大賽獎盃的照片,青春回憶全在我腦海中晃盪。宴席結束後,空氣依然浮動著喜悅的氣氛,鮮花的馨香格外馥郁,這一切都帶給我與靜的未來一個美好想像。

與新人大合照時,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高大身影站到我的身邊。我努力地不探問、不急著向他說內心話,他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了聲「好久不見,待會一起走走聊聊。」他口中呼出的熱氣吹得我耳垂泛紅,我興奮得差點歡呼大叫,合照裡我的笑容比新郎還要開心。

這些年他壯了不少,他只簡單交代是每天固定長泳的成果。我刻意閃躲他給的困惑與這些年來的空白,再度相逢恍若初次相遇,感覺他還是同一個人,我卻不再是我了,很怪卻實然如此。

「你想過跟靜結婚嗎?」阿方突然這麼問我。

「當然很想,只是一想到求婚好麻煩,婚禮很麻煩,雙方家長都很麻煩。難道你想結婚了?哈哈」

「以前不敢想,最近覺得似乎結婚也不錯。欸,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生涯規劃嗎?我覺得跟那個很像。」離開舉行婚禮的飯店後,我們沿著復興南路一直走,可以約略感受到夏天將臨的氣息,身體微微地出汗。阿方手指著行駛過我們頭頂上的高架捷運車廂這麼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完全像這樣一站又過一站,時間一到有人上車、有人下車,進去、出來。你說千篇一律,但我就是喜歡這個樣子的生活,這樣很好,規律讓我覺得很好很幸福。

「我現在能夠理解當時你為什麼會約我跟何靜一起吃飯了。五月挑個日子,我介紹位新朋友給你認識。他跟你一樣,對我而言都是最重要的人。」

「幹嘛五月要就快,餐廳隨便挑,吃麥當勞也可以!」

分別前阿方說這句話的表情我記憶深刻,那和我記憶中我們一起坐在走廊享受微風的晚上,阿方和我互相分享秘密的神情一模一樣,眼中盈著亮光與笑意。

「說到這裡,小葉你應該……」我話才說一半,山中飄來一陣熟悉的風,過了多久時間呢?

很奇怪明明現在正值盛夏,山間卻沒有太多蟲鳴聲,只有風緩緩地搔刮過樹葉,山林間是不是有別人正在一起聽?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說得太多太久,有點疲憊,還要開口繼續說下去嗎?一旁的小葉身體一直在發抖,慢慢接著說:

「我們就是在他游泳時認識的,因為他我才會每天都到游泳池畔等他出現。

日子一久結果你看我也游成現在這身材,但沒有用,我很沒有用。」

「那天若不是因為我,阿方絕不會死掉。」

阿方說要帶我去跟你一起吃飯時我還覺得好高興,阿方從來沒有讓我跟過他的聚會。

你知道嗎?你真的很特別,特別到他說無論如何都要讓我們好好認識。在他身旁,有一個人什麼都為你設想周到,你總會覺得很安心。我們也吵過架,主要是因為他總是不肯說也不願意暴露出太多自己。這一點我嫉妒你,也討厭你,只有你讓他願意跨出去,你女朋友的直覺很準確,阿方把自己收整得很好,過著與常人無異規律的生活,但你想像一下那需要以多少壓抑換取。

事情發生時,才兩、三分鐘的時間,但是那兩、三分鐘,是我一半的人生。

4:23

我還安心靠著阿方休息,舒舒服服地沈溺在睡夢當中。

起初覺得奇怪是聽到左方末端車廂通道那端傳來急切奔跑的嘈雜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不斷有人高聲尖叫有人驚慌大吼:「跑!快跑,前面有人拿刀在亂砍。」


4:24

阿方迅速大力把我搖醒,拉起我的手準備向後跑,我眼睛還沒睜開只覺得他的手怎麼抖得如此厲害。

我一睜開眼,那人手握著二十公分長生魚片刀,身影已經出現在前方車廂,準備跨過連結通道朝我們這邊襲來。當下,我也想趕快逃開,只是一站起身來我的雙腿沒有力氣無法移動,整個人慌得只想到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沒有其他念頭。


4:25

阿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一手把我推開後,舉起他的背包呈現格檔的姿勢,與那個人對峙。

他們之間的距離大概只有五六步遠。那個人左右搖晃,我還在猶豫著到底要杵在原地還是要聽阿方的話快點逃走,無論哪個選擇都不容易。

阿方則是一面舉著背包,一步步向後退。

我看見他從包包中掏出一個閃著金屬光澤的大方塊當做武器,本來以為他會朝那個人扔過去。

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他遲遲不把它扔出去,爭取多一點逃跑的時間。


「我叫你快跑!」

「走開!」


我準備轉身逃走時,刀刃殘忍地劃過阿方的胸膛,戮入他心窩,血水在刀子抽出時噴出,不停地流出,鮮紅滿地。


4:26

到站,車門開,那人走出車廂。

腿軟無法逃跑的我只能跪倒在地,爬到他身邊,他手中還握著那個方塊不放……

 

「好了,你不要強迫自己」

當說到自己雙腿無力動彈時,小葉已泣不成聲。我試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摸摸他的背,希望能夠讓他感到安定一些。

「不是你的錯,發生這種事情,誰都無法預料。」

我也不打算伸手擦去自己臉上的鹹澀,任憑淚流。那年的生日禮物,阿方他一直帶在身邊。

「小葉,我很慶幸今天能夠跟你在這裡相逢,我想這一定也是阿方的安排」

「我們要一直記住他,一定要。」


 

接駁公車到站,與小葉分別後,我沒有回家。

沒有任何預感或徵兆,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立刻去找靜。

我想她我要見她,向她求婚,什麼計畫、準備、麻煩我決定都不再去理去管。

我在高架的麟光站上車,窗外萬家燈火;潛入地底後,另一端的黑暗映照出自己的臉。

門開、門關,窗外光景倏忽閃動,一站接著一站。

我獨自在空蕩蕩的車廂內想著阿方曾經跟我說過的那個比喻,出生、畢業、工作、結婚、退休……諷刺地是阿方他卻永遠卡在捷運車廂之中。

一想至此,我沒發出任何聲音安靜流淚。

來到靜租賃的公寓樓下,指尖移到對講機上頭的暗紅色按鈕,準備按下去時,不自覺地停住。

我在心底把想對靜說的話在心底預演一遍又一遍,只是再怎麼預先準備,總還是會恐懼。反覆遲疑時,我看見按鈕也是個小方格,感到安心。這讓我嗅聞到婚禮中鮮花的馨香與空氣中飽滿的喜悅甜膩,婚禮宴會廳中,不單只有我跟披著婚紗的靜,還有穿著格子襯衫的阿方與衣裝筆挺的小葉,他們也和我們一同開懷笑著,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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