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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马来西亚的码字人,散文、网文、攀岩 每日一篇作品(什么都写) 不定时网络小说《精灵培育员》更新(正常情况1天2章) 欢迎点置顶的Ohlak作品分类查看我的文章。 (想看我聊什么可以留言告诉我) 喜欢我请多多支持,感谢大家!

北大武故事

這是一部向台灣賠罪的作品XD。因為稍早一部作品因為個人疏忽而導致“台灣”必須拿掉,所以1月份又向《渤海文學》公眾號投稿了這篇作品,一整篇文章都是“台灣” XD。無論如何,感謝當初帶我走向山的學長學姐、學弟學妹,還有每一位在台灣的長輩。因為年輕,所以我走向山。因為我走向了山,所以我不留遺憾。

我的登山经历,从台湾开始,也在台湾止步。

每一段登山行程都是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但是对我来说,这些回忆终归只是一段异乡经历,到此一游足矣。我不会特别想要再走一次。 唯独有一座山,尽管我已经去过了两次,却还是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再去第三次,它叫做“北大武山”。

北大武山位于台湾的南部,因坐落在大武山的北方,因而有北之名。北大武山高3092米,全程登山路线开辟成熟,中途有山屋,且风景优美,是台湾的热门登山路线之一。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它的云海。

我的第一次北大武之行,行程非常紧凑。原本三天的行程被我们压缩成两天,出发那天还因为各种事情耽误,整整迟了两个小时才抵达登山口。整趟行程像是为了一个北大武的虚名而来,根本不在意登山的过程。可就是这样的行程,还是让我在看到云海的一瞬间被震慑住了。

根据行程安排,我们必须在第二天之内完成登顶、下山、回家三个步骤,非常紧凑。于是我们凌晨3点便起床准备,摸黑离开山屋向北大武山顶前进。而在前进的路上,一位同伴又因为没有穿上防水外套,全身被露水打湿而开始失温,出现高山反应。

我一路上烦躁无比,心中紧张同伴的状态,眼中紧盯着同伴的脚步,脑中计算着我们耽误掉的行程。在诸多顾虑和烦躁的情况下,我看到天边出现了一缕金光,打在整片云海上。

那一片跌宕起伏,我铭记至今。

云没动,风也没动,画面是静止的,但整片云海却好像偷偷嬉戏的小儿,在太阳出现的一瞬间停下了所有动作,深怕大家察觉到它的调皮捣蛋。

我站在山路上的一个转弯处,不顾自己挡住了其他人的前进路线,贪婪地吸着清晨的空气,企图把这一片美景也吸进自己小小的胸怀,去洗净心中所有的顾虑和烦闷。

我记不起那一趟行程中还见到了什么美景,而就这一次的惊鸿一瞥,让我决定要好好地拿出三天时间,认认真真地、完整地走一次北大武之旅。

大约半年后,我跟着学校的登山社再次来到了北大武。这一次,我有三天时间好好地享受整趟旅程。

山路边的小瀑布,像是一缕一缕的白丝悬挂壁上,跌落的水积成一个小水潭,一股清流顺着水潭边缘流过山路,轻巧地往山下跳跃而去。

又有一座小木桥,桥下干枯的河床长出了不知名的小树。小树的枝叶从桥板的缝隙中探头,所有人经过时都会小心地跨过去,没有人忍心一脚踩平小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有了更充裕的时间以后,我邂逅了更多美丽的沿途风景。更别提再一次看到云海,又让我见到两种不一样的景色。有日出时分的金色云海,也有太阳完全升起之后,蓝天与白云相互映衬的洁白云海。

这一片洁白的云海没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飘渺之意,更像是一地棉花,可以踩在上面尽情奔跑。远处的山峰只露出一个尖儿,借着白云来衬托自己的雄伟。但是当我极目望远,企图把所有山峰都尽收眼底之时,由一地棉花糖和一个个小尖儿构成的画面竟有些可爱。

台湾是个小岛,按理说,我们很难在这一座小岛上看到仿若泰山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壮丽景色。但是在这座小岛上,竟有着超过二百多座的山峰,高度在3000米之上。全岛陡峭的地形,使得台湾也有非常险峻的山峦起伏。

但是同样的,因为台湾是座小岛,也不乏许多小而美的景色。比如适合全家出游、阖家欢乐的合欢群峰,白天的山顶总是那么绿油油、光灿灿;又如南湖大山所在的南湖圈谷,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满山遍野的绿色草地,明明无人打理,却非常平整,不会让你觉得自己走在三千米的棱线上,反而更像是走在春天里的阿尔卑斯山,似乎坐下来,打个盹,就能梦见一大群绵羊在山峦间吃草。

北大武山上的云海也是这般,既壮阔,又可爱,不但满足了我对云海的想念,还让我细细品味到不一样的山巅美景。我的第二次北大武之行,因为这一片美景,值了!

值了,对我来说也等于够了。我愿意为了这一片云海第二次登上北大武,却没想过要再来第三次。但是在登山途中看到的一座石碑,又让我改变了主意,想要再来一次北大武。

这座石碑出现在从山屋到登顶的那段路上,这一段路需要翻过好几个无名山头,石碑便耸立在其中一座山头上。

我两次来到北大武,都没有认真地去了解过这座石碑。第一次是因为有烦心事,而草草地掠过。第二次的北大武之行,我又因为石碑上的刻字比较模糊,且碑文较长,没有认真阅读里面的文字。反正北大武的网络资料非常齐全,我想着下山之后再查也无妨,就只跟同伴问了一点点石碑的片面资讯。

“这是一座纪念碑,纪念一支由原住民组成,在二战中牺牲的部队,名字叫高砂义勇军。” 这是同伴给我的回答。

我默默记住“高砂义勇军”五个字,怀着同情之心对着纪念碑合十参拜一番,算是向这些在二战中牺牲的先辈们致意了。

下山后我上网一查,竟让我查出一个晴天霹雳的结果。

二战期间,台湾是日本的殖民地。因为台湾原住民对山地和丛林非常了解,日军便集合了一群丛林专家组成高砂义勇军,派遣到东南亚的战场上。 简而言之,这是一支隶属于日军,主要任务是进攻东南亚的部队。而我的家乡——马来西亚,就在东南亚。

东南亚在二战期间,也没少受到日军的迫害。尤其是华人,从1938年卢沟桥事变以来,便不停地想办法支援祖国。筹款、组织人员回国、寄钱,各种援助从没间断。这直接导致了日军在攻下东南亚的每一个国家后,都会先对华人进行一轮大清洗。

我脑海中浮现出外婆跟我说过的一段二战经历: 那时候外婆八岁,跟着家人一起躲到了深山里。有一天,一位邻居慌张地跑来报信说日军已经进山,叫大家快跑。外婆全家人没有犹豫,立刻冲出屋子各自分散逃跑。

外婆说,她刚钻进树林不久,便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她翻滚着躲进旁边的一条水沟,趴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随后又是几声枪响,似乎有人从水沟旁边经过,外婆非常害怕,却不敢探头。她完全不知道水沟之外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水沟底下趴了八个小时,才从水沟里出来。

很幸运地,外婆全家人都逃过了那一次的追捕。可是类似这样的逃难经历,却是在那个时代充斥着整个马来西亚。整整3年8个月,所有华人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中。

而我,却在北大武山上,对迫害我外婆、迫害我祖先的人合十参拜!

我非常懊恼,懊恼自己上山前没有先查一查高砂义勇军的事。也懊恼自己在山上没有认真看碑文,选择性忽略。但是我最懊恼的,是我没搞清楚就随便参拜,怀着对抗日英雄的敬仰,去纪念一支日本部队,这是何等讽刺!

我的心中非常不是滋味,但我没有把这个感觉对其他人说,因为就算是说出来了,周围的台湾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

“他们二战时候被日本统治!那时候他们是日本人!”

“以前我们在对抗的不是日本人,其实是台湾人!”

这样的念头在我脑袋中不断萦绕,挥之不去。我一下子钻进了牛角尖,很长一段时间都走不出来。

原本我以为,自己的母语是华语,念华文学校、过农历新年,一直以中华文化来塑造自己的价值观,我就是跟中国人同宗同血的炎黄子孙。 我以为我来到了台湾,来到这一片全是汉字的地方,我就能找到同类的认同感。但是北大武山上的那块石碑,却让我胡思乱想了太多。在台湾的经历对我来说是好坏参半,那段时间我特别敏感,常常想起那些不好的经历。

我想到了自己常常被称为“马来人”这件事。我很多次地解释,“马来人”是马来西亚某一支民族的专称,不能把“马来西亚人”就如此随意地简称为“马来人”,因为从民族的层面来看,我是华人,是炎黄子孙,与马来人是不一样的种族。 但是不论我心平气和地解释,或者明确地表达出,随意把我称呼为另一个民族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甚至我为此生气了好几次,在台湾的这段期间还是会有人选择性忽略,毫不在乎地称呼我为马来人。

那时候我的感觉非常差,总觉得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承认我是华人,所以才刻意用马来人这个称呼,来提醒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主观认为,是我有了心魔,处在一个非常敏感的状态,实际情况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对他们来说,“马来人”就跟“高雄人”“台北人”一样,只是地域性的一个简单划分,可我那时候总在排斥一些解释了几遍却还是称呼我为马来人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在他们眼中,就和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一样,不是华人,不是炎黄子孙,就只是个到台湾念中文的老外。

马来西亚的华人一直都有这样的身份认同问题。我们出生在马来西亚,长大在马来西亚,我一辈子甚至没看过长城,没见过黄河,但在国内总有极端的种族主义者会对我们说“滚回去中国。” 而当我身处于台湾,不断被许多人称呼为马来人的时候,我又会发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一句句的马来人像是一道道砌起来的墙,让我看不到墙壁那一面的黄河长江,看不到曾经诗人口中的秋海棠。

我的心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妈妈也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才让我豁然开朗。

我妈妈说,她小时候住的村子里,其实住了一位日本人。 村民们都知道他是日本兵,逃兵,没有跟着大部队撤退回日本。而他就这样住在村子里,跟曾经用枪指过的人们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村里的气氛很和谐,村民们并没有因为他是日本兵而排斥他。甚至在他的晚年,无依无靠又生活无法自理的那段日子,村民们还会轮流给他送饭。全村人一直照顾着那位日本兵,直到他去世以后,大家还为他进行了简单的丧礼,立了一块墓碑。

这一段故事,我没听过外婆提起,当初住在同一个村子的长辈,也没有谁刻意说起这件事。对大家来说,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都是一群经历过战争之苦的村民,连他们都能在战争以后放下仇恨,那我对着一块纪念碑,到底在执着什么?

经历过二战的长辈对日军有多么反感,我非常清楚。当日军进攻中国的时候,他们恨日军;当日军进攻马来亚的时候,他们恐惧日军。这样的情绪一代一代传下来,就连我这个二战以后出生的孩子,也是自小便有了仇日情绪。 但是跟长辈们比起来,远远不足的是我肤浅的思想和狭隘的胸襟。长辈们一直都很清楚,他们恨的惧的从来都不是日本,也不是那些被上级驱使,麻木执行命令的士兵。他们不喜欢的,向来就只是军国主义而已。

所以在日本战败,士兵们都脱下了军国主义的外衣之后,他们能用自己的手,去握住这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像握住普通人的手一样。而我一个根本没经历过战争的幸福孩子,却中二地对着一块纪念碑发脾气。

我不禁自嘲一笑,对比长辈们的胸襟,我是多么的可笑与幼稚!

一位学长跟我说过,台湾这座小岛曾经七次沉入海底又浮出水面,才造就了陡峭的壮丽山景。

但,纵使岁月浮沉,山依旧是那山;不管金色白色,云海仍旧是那片云海;任凭时代变换,人依然还是这群人。都是过去的事,不需要去强调,不需要去刻意关注,中文里没有过去式。

到了此刻,我才算是真正地完成了北大武之行,真正看懂了云海,也让自己的胸襟,变得更加宽阔。

我不会再去纠结是谁叫我马来人,反正我当你是华人。我不会再去纠结台湾人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只要跟军国主义无关,我一样对他微笑。所以我就更加希望,能再一次去到北大武山,向这些在战争中逝去的前辈们,献上最真诚的敬意。

不去同情他们的牺牲,不去谴责他们的立场,不去敷衍他们的事迹,就单纯地、真诚地、怀着敬意去缅怀他们,这或许才是一个后辈应该给予先辈们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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