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Lee
MonicaLee

文字工。

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1)市場與市場的人們

2013年,這個鄉因為金城武的長榮航空廣告紅遍全台,遊客從此絡繹不絕,觀光客與熱錢不斷注入,因為那片純淨天然的景致、名聲響亮的藝術節、慶典與各類人文活動,它被媒體美言為地方創生的典範。

鄉內有個中央市場,從來不會出現在地方觀光指南上。它就坐落黃金地段,周邊道路四通八達,卻呈現出詭異的頹敗氣息。沒有平面一樓,分成二樓與地下一樓共兩層,近十年來,踏入這裡的客人越來越少,生意越來越差,多數攤販陸續搬離,寧可在外租個店面。如今裡頭只剩寥寥幾個年資最久的攤販,樓上兩個雜貨攤、三個豬肉攤、一個雞肉攤、一個魚攤。地下一樓則有三個服飾店、一間檳榔冷飲店與一個麵店。

中央市場的衰頹反映這個鄉的人口外移、老化,它甚至訴說著觀光製造出來的乖誕——飲料店、民宿、餐廳、咖啡廳近年來不斷增加,每月舉辦各種大型活動吸引不少人潮,但曾是鄉鎮之心的中央市場卻日漸疲弱。觀光金雞母駕到,並不會讓每個人雨露均霑,人口持續外流、老化,死亡率依舊就高於出生率,不少居民生活依舊困難,有個穩定的工作仍是種奢侈。觀光熱錢不是治療地方問題的萬用藥,地方創生典範之鄉,有顆逐漸衰弱的心臟。

2019年12月,我開始踏入市場進行訪調,這場訪調基於一個疑問——為何一個觀光發達的熱門鄉鎮,中央市場卻如此衰頹?這個疑問又引出其他的疑問——什麼原因讓這些攤販仍堅守在此,讓如此頹敗的市場保持運作?這個地方透漏什麼樣的時代訊息?至今對誰還有意義?除此之外,我想理解這群不跟新時代一起走,也不跟舊時代一起謝幕的老攤販,透過他們的坦率,對比當今觀光行銷製造出的溢美與偽美。

這場訪調顛覆了我的既定理論,中央市場的大量交易產生各種人際社會網絡,催生城鎮各種組織以及物流的發展,市場可說是在地經濟的推進器,是鄉鎮經濟的心臟,於是,初到一個地方,我總先去傳統市場逛逛,為這個地方的經濟體質把把脈。然而,這場訪調顛覆了我的既定理論。鄉鎮的觀光榮景與這個市場走在相反的方向,彼此不再有明顯的相關。究竟,一個頹敗的中央市場是否暗示著空中樓閣式的觀光經濟?資金、服務與商品是否過度傾向外地客群,無法全面性的活絡在地經濟?又或者,傳統市場已經失去了地方景氣的指標性意義?當它被各類電商、超商、大賣場取代,當中央廚房真空包取代傳統手作食品,中央市場已逐漸從新世代的日常消費經驗中退場。

這個市場走過台灣景氣最旺的黃金年代,我這一代和更年輕的世代,越來越難親自體驗數錢數到手軟的感覺,據說二十年前的春節年貨潮,攤販光一天的利潤就超過現在職場新人的月薪。那個年代,付現直接牽台進口車不是傳奇,學校家長會的捐款名單上,總有菜市場的攤販。台灣錢淹腳目,再怎麼勞累工作,至少還有豐厚的金錢慰勞,「窮忙」還是很久以後才會出現的詞。

市場的黃金時期,這個鄉還沒有觀光業,如今成了熱門的觀光景點的那個湖還沒鋪設觀光步道,大片面積還是一片原始溼地。當地人對休閒觀光的想像還很原始,鄉下勞工不需區分做工與運動的差別,他們大概都會這樣說:「每天做得要命,還需要運什麼動?」如今成了著名觀光熱點的那條產業道路,因雲層不時透出耶穌光而被稱為天堂路,一年到頭總聚集著觀光客與腳踏車,在好久以前,也只是個農民日常所見的普通天光。純淨的稻景對他們而言不是放鬆享受,是日復一日的無間斷勞動,象徵一輩子無法擺脫的勞碌命。那時,民宿還是個陌生的概念,鄉內只有傳統旅社,投宿著許多外來流動攤販,來這不為觀光,是為餬口。

如今日間的喧囂與車潮掩飾不了那棟市場建築的頹氣,建築外觀老舊,美感嚴重匱乏,玻璃窗積著陳年的灰,再強的濾鏡與美肌也無法掩蓋頹敗的真實。真實的事物不一定美,美麗與真實常常難兩全,但在觀光行銷中,唯美往往比真實重要。

我在訪調過程所拍的照片不為取悅誰的視覺,只是純粹當作往後寫作的記憶點,幫助重構當時的空間與情景。每次回顧那些照片,那場景確實凌亂、佈滿髒汙,市場內部光線不足,拍出的照片也灰暗無光采。當視覺美感主導現代人的消費意念,也無怪乎觀光客和在地年輕人都不來。既然如此,就乾脆就讓照片好好的做自己。

市場的美無法從照片中發現,但透過攤販的口述,就可捕捉到各種充滿節奏與意義的情境美。這裡髒髒舊舊,卻充滿有機性。他們販賣的每個商品、銷售模式、生意節奏都帶有意義,每個意義都具有詮釋地方的力道。例如,雜貨店的節奏明顯跟著歲時祭儀走,也勾勒出高齡鄉鎮的百姓生活圖景。春節前賣最多的是砂糖、紅豆。上了年紀的婆婆媽媽蒸好年糕,等著外地子孫回家。清明,醃梅時節到,冰糖就得天天補貨。到了端午,雜貨店倉庫總是飄出充滿著粽葉香,蝦米與乾香菇銷量大增。一年四季銷量均勻的是沙拉油、醬油、鹽、衛生紙與雞蛋。絕對不能斷貨的是奶粉與燕麥片,這是牙口不好的高齡者最基礎的營養補給。當鄉內的高齡女性一一老化、離世,親手製作傳統年節食品的習慣逐漸式微,這些時節熱銷品的銷量也逐漸變少。走了一個老人,少了一個客人,這十年來,消費的節奏仍在,但力道越來越弱。

造成市場凋零的原因有很多,世代消費模式轉變,景氣變差、人口外流、老化,都是因素,但攤商一致認為,讓生意變差最關鍵的原因,是那個萬惡的樓梯,阻擋了客流,完全不符合高齡友善設計,摔了好幾個老顧客,許多行動不便的老顧客再也無法上市場。

那個萬惡的樓梯區隔出新的日常與舊的日常,中央市場彷彿是宮崎駿動畫《天空之城》中,那懸浮在日常之上的天空之城拉普它。即使建築仍黏著在地表,卻已從大多數人的日常經驗中解離。對許多在地人而言,多年不踏進這裡是常態。

一座與日常解離的孤島,或破敗或繁榮,心臟的搏動仍不止息,猶如拉普它島內埋著那顆動力飛行石,帶著衰敗的文明持續飛行。島上只剩幾個不再戰鬥的老機器人,繼續照顧居住在廢墟裡的蟲鳥花草。這個老舊的中央市場在眾人的忽視下繼續生生不息,站在凋零的中心望著建築外的新世代繁華。

我並不想只是單純回味與懷舊,而是好奇這些簡單現象的背後,有什麼古老而恆久的機制在運作,空間和時間是如何交互作用,將這群老攤販與老顧客黏合在一起,經過時代浪潮的幾波沖刷,他們的關係依舊堅固。當熟悉的一切都已落伍,新世代的消費喜好已轉向,這個市場仍保持勞動的恆常性。衰弱的心臟持續跳動,繼續為老一輩、為那些少數,提供無可取代的服務。有群人依舊仰賴著它,在觀光光環之外,一個黯淡的日常,一個邊緣者的光。老攤販與老客戶共享同一個命運,只有一起經歷那個時代的人,才能懂它的好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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