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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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一用,不是书生。

勉励自由一杯酒

写于2022年4月16日

1.

最近看得最愉悦的电影是1924年上映的福尔摩斯二世 ,巴斯特·基顿的集大成之作,短短的45分钟花样百出,双线推进的剧情堪称机巧,放到现在也不过时,更不用说是百年前,动作场面更是奇思妙想。

基顿与卓别林齐名,都是默片时代的喜剧之王,相比卓别林的讽刺性,基顿更以面无表情的创意动作场面著称。如果用一句话介绍他:基顿是成龙式动作喜剧的最早形态。

但基顿有他无法被人模仿的魅力,在福尔摩斯二世 里,基顿和警察同骑一辆摩托车,结果刚出发警察就掉下车去,摩托无人驾驶一路加速穿行。这段假如给成龙拍,那一定是跳上跳下玩花活,最后把摩托刹住;基顿不是这样,他全程都浑然不觉警察已经不在,一直在和空气说话,面无表情地坐在摩托上,与人群、火车、河流擦肩而过。

在这样惊险又谐趣的段落里,基顿沉默地搞笑,他看起来如此憨拙,透露出静谧的孤独况味,这是天才演员的光华,相隔百年依旧难以忽视。

2.

顺着动作喜剧,还看了倭寇的踪迹 ,徐浩峰新开武侠一派,一板一眼都严谨考究,从香港武行的动作设计中跳出来,疯狂抖冷段子,又难掩其暗喻指涉,新疆舞女轻盈地游走全片,非常热闹可爱,比之后的师父 更有徐浩峰本人的趣味。

同样有所指涉的还有潜伏 ,这部2009年大热的国产剧我一直没看过,最近正好有高清的资源就下载来看了。潜伏 的叙事效率之高是非常罕见的,即便是今天的日韩剧集,也绝少达到这样的水准,更不要那些放到今日是触目惊心尺度的台词。

看剧的时候总是感慨,国民党因为多方角力导致权力分散,对自己人常是高举轻放,吴站长作为国民党中层,对余则成的维护放到49年后的我党是绝不会发生的。余则成要是建国后留在大陆,那百分百要被批斗清算,连带翠萍一起游街。

相比反动派的人情味,在余则成要放资产阶级兼汉奸家的小姐晚秋一条生路的时候,我党的地下战线老同志急得跳脚:为保万无一失,咱们应该杀了她啊!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

余则成答:我问你,我们刚刚参加革命的时候跟晚秋一样年轻,那时候我们知道中国的未来是什么吗?不知道,你知道你战死沙场以后坟墓上是鲜花还是狗屎,知道吗?不知道,战士都是百炼成钢,她痛恨这个政府痛恨这个时代,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名战士,这个险冒得不值得吗?

这段话说得真是理想主义加人道主义满分,但余则成震撼性地撕开了一直在回避的事实:国共两党精英在本质上的相同,国民党人在刚参加革命的时候,也同样是不知道未来的,要是从源头算起,共产主义者有什么先进性可言呢?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你摸到的石头大把我打死,但你并不比我高贵。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丝毫没有体现出我党的先进性,顺便还黑了一把地下战线同志的冷酷,这是什么居心?

余则成作为主角,在全剧享有最大最圆的理想主义者光环,对党忠诚到党要他撤退都不接受,必须要自行走钢丝完成最后的任务。除了这种bug级存在,全剧第二的理想主义者,竟然是国民党的李涯。

这种打入我党做特务被发现、一生致力于残杀我党的人渣,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心性之坚、毅力之韧、理想之纯,让人除了同情只有一声叹息。

阻碍他实现党国复兴理想的吴站长,实是意兴阑珊的李涯中老年版:则成啊,天津的得失在什么,在几个偷偷摸摸的军官吗?在几个偷鸡摸狗的间谍吗?笑话!那么多重兵把守的大城市丢了,那么多战功卓著的整编军丢了,什么原因?我们还在这搜情报、抓内奸、查帮派,试图保住大天津堡垒,不滑稽么?

这是无限的自嘲,承认自己事业的失败,说到自己的贪污受贿,吴站长又是这样的感慨:凝聚意志,保卫领袖。这八个字我研究了半辈子,总结起来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种话是国民党军统少将站长说得,还是我党双规落马大老虎说得,有人分得清吗?“要不是为了那点权力,谁愿意当官啊”的感慨,难道只适用于1948年的国民党官场吗?

潜伏把不同派别、不同出身、不同性格的角色都还原为人,剥去主义的外壳,抛掉胜负的争论,李涯问谢若林:你这么针对余则成是为什么啊?

谢若林答:是为了知道真相的快乐。

谢若林满口都是金条不分高尚龌龊,但他也是有追求的,他无法从这个追求里得到匹配的金钱,甚至为此丢了性命,但还是乐此不疲。某种意义上,他也是理想主义者。

这些都是20世纪理想主义者的故事了,在理想诞生之前,还有侠义故事。三池崇史的十三刺客 上映于2010年,讲得是日本江户时代武士反抗幕府贵族。

主公无德,武士起而杀之,然后被社会所认可,载入史册成为正面案例,这都是封建主义糟粕。新时代的主官无德,有人胆敢反抗,那就是境外势力了。

3.

最近在读两本书,混着读,读到中段意识到这两本真是绝妙对照。

一个革命的幸存者 ,作者曾志是陶铸的夫人,也是原中组部副部长。回忆录讲她从出生到改开。

齐邦媛的巨流河 。她是东北人,父亲是留德留日的高材生,祖父是张作霖手下的高级将领。这样的家世让她得以享受远超同时代人的医疗水平和开阔眼界。

两个人在各自的角度讲述49年前的时光。

曾志是湖南人,1911年生,原名曾昭学,家里只能说是小有积攒,7岁订娃娃亲到长沙的夫家住,读新式小学。长大读女子师范,又进农民运动讲习所,15岁入党退掉娃娃亲,因要争志气,改名曾志。当年遇到共产党员夏明震,结婚。

次年夏明震听闻国民党派兵进攻,决定实行“坚壁清野”,引起农民反对。被暴动的农民和武装分子在胸前刺了三四刀后死亡。曾志告诫自己要克制住感情,未流一滴泪。之后随朱德部队,上井冈山,转战路上与蔡协民产生感情,结婚,时年17岁。同年怀孕,在井冈山艰苦的环境中担任医院总支部书记,在当地农妇的协助下生子。

这一年十一月七日,我临产了。因为是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所以我就记住了这个日子。由于是难产,又是第一胎,我足足痛了三天才将孩子生下来。
后方留守处没有人会接生,只好由原宜章农民协会委员长杨子达的爱人来帮忙。她在广东学过几天护士,但她对接生也是一窍不通的。照理生完孩子人很虚弱应该让产妇休息,但她不是这样,而是按着我的肚子使劲地揉,结果肚子里的血水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出来,我昏死了过去。
幸亏找来中药房的医生。先用勺子撬开我的嘴,用缠着头发的筷子伸到嗓子里搅,用头发刺激喉咙,让我苏醒了过来。然后再用姜汤和乌鸡白凤丸一点点地喂我,使我恢复过来。但由于下面流血不止,半个小时以后,我又昏死过去了。她 们又用老办法让我恢复过来,这样反复折腾好几次,到第二天才平静下来。
有一次我在高烧中,没有奶水,孩子饿得直哭,我勉强爬起来,泡点白糖水喂孩子。结果孩子喝了后哭得更凶,脸色发青。我一尝,原来白糖水泡成盐水,那时孩子生下不到一周,喝盐水会把肠胃烧坏,好在喝得不多,后来再重泡了点糖水喂下,总算停止哭泣。
可是接踵而来的是“产褥热”,持续高烧不退。后来吃了—位中医开的凉药,高烧是压了下来,但身体愈加虚弱,动则冷汗淋淌,双腿麻木沉重,不能下床行走。

齐邦媛1924年生于铁岭,祖上由山西迁东北,父亲齐世英留日留德,回国参加奉系新军,后参与兵谏张作霖,失败后逃亡加入国民党,举家迁往北平。齐邦媛10岁时得肺病,进中德合办西山疗养院治疗,一年后病愈随父亲去南京。

之后一直在南京读书,卢沟桥事变后,13岁的齐邦媛随全家迁汉口。在迁徙路上,妹妹生病。

我扶在妹妹床边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妈的哭声惊醒;那已经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躯上,小小甜美的脸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极人睡之前,她还曾睁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如今却已冰冷。
天主教修女护士过来抚下她的眼皮,对我说,“你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她上不了天堂。”姑妈叫我先到走廊上站一会儿再进去。我再进去时,他们已将那小小的身体包在一床白色的毯子里,把她抱出去。

14岁的元宵节在湖南湘乡度过,齐白石的故乡。

元宵节饭后。有一些人到祠堂外小河边的空地燃起几堆火,几百个人围坐在火边。有人说,现在离家一天比一天远了,日本人占领半个中国,如今仍在追杀不已,哪一天才能回到家乡?一时之间,哭声弥漫河畔,一些较小的女生索性放声号啕。
在这样的哭声中,国文老师郝冷若带着大家唱那首传唱后世的《松花江上》(张寒晖词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此歌写出后,由当时在中山中学教音乐的马白水老师教唱。不久,这首歌从湖南唱到四川,伴着近千个自东北漂流到西南的流亡学生。八年后,同样一群学生又唱着这首歌由西南回到支离破碎的家乡。这时代悲剧下的流亡三部曲,透过一首歌在河岸哭声中唱出了游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万里江山,初来台湾时,仍伴着无数哭声唱了将近十年。

曾志的第一个孩子在出生二十六天送给当地的军人夫妇,24年后才再见。她在身体恢复后随红军向闽西转移,路上被划为“毛派”,和毛泽东一起离开红军开展工作。这段经历在多年后曾志丈夫陶铸被打倒后,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她。

在闽西任团特委书记,和蔡协民同居生活,与毛泽东、贺子珍做邻居。之后调动到厦门从事地下工作。在厦门怀孕生下第二个孩子,母亲寄来四十大洋要帮曾志抚养孩子,曾志拿出二十大洋交给组织作经费。

组织当时急需经费,将19岁的曾志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许诺给当地的一名中医,作价100大洋,在花得差不多之后通知她送出孩子。

原来我们还没有到厦门时,厦门中心市委急需经费,听说我们刚生了孩子,便擅自作出组织决定,已将孩子“送”给个叫叶延环的同志。叶延环的家是有名的中医,而且还暗地里做些大烟生意,比较富裕。他结婚四年、未有生育,很想领养个孩子。党组织已预收一百块大洋,而且已用得差不多了。所以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
这哪是送?这是卖l
这种事在今天是绝对不能设想的!但是对那时的共产党人来说,革命利益高于一切,除了信仰之外,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包括自己的鲜血和生命。
我无可奈何地说:“既然组织上已经决定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齐邦媛一家从湖南继续撤退,到桂林过柳州,经川黔路到重庆,上南开中学,当时已算是讲究的学校了,但条件仍然艰苦。

宿舍生活最大的困扰是臭虫。南开中学校舍里臭虫闹得很厉害。我们回家时,行李都不准进屋子,得先放在院子里晒,再把被子拆去洗,若有臭虫就丢掉,有时连书里面也都是臭虫。
为了对付臭虫,每隔几个礼拜,我们三、四个女生就抬着自己的木床床板去男生宿舍旁的蒸汽室,熏床板上的臭虫,多少会把虫子熏挥一些。后来发现没用,因为臭虫已经多到进了地板、天花板,总不能把屋子拆去烫。晚上,宿舍在考试前会晚一两个钟头熄灯,我们挑灯夜战,就会看到那盏没灯罩、直接由电线接上的灯泡上,一串一串臭虫沿着电线爬下来的恐怖情景,就连地板上也有数不清的臭虫从脚旁爬过来。

她还遇到了好朋友。

我们两个来自中国极北端和西南端的女孩,在敌人的轰炸下结成好友,那种真正患难柑共的感觉,是太平岁月中长大的人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夜间空袭时,跑了一半,在急促的紧急警报声中,靠月光找栖身的小沙丘,牵着拉着,互相喊着名字,坐下后听远远近近的炸弹,看三十里外城里的火光,两个十五岁女孩分担着不可解的恐惧。
解除警报时多半已是凌晨两、三点钟。解除警报是长长徐缓的长鸣,好似在长长地吁气,庆幸我们还活着。数百人因为彻夜未眠,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很少人有兴致抬头看刚刚带来死亡威胁的天空。月亮已经落下,星光灿烂,而我那时并不觉得星空美丽。

当然还有学校社团生活。

一九四一年的寒假在大轰炸中度过。开学后,南开合唱团每天抽一小时勤练由李抱忱老师指挥的“千人大合唱”歌曲。三月十二日先在大礼堂唱,后又加一场在重庆市中心被炸毁的废墟上搭棚架(后为精神堡垒广场),全城二十多个合唱团齐聚,同声唱爱国歌曲,希望让全城困顿的同胞听到,让全世界的人听到,让地下的亡魂也听到。
我们唱着:“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那一夜,歌声震撼云霄,所有人热血沸腾,眼泪没有干过,高声唱出积压在内心深处国仇家恨的悲愤。李老师多年后回忆当时情况:“我上台指挥时,看见团员后面是日机轰炸后燃烧倒塌的楼房,听见一千人雄壮的大汉天声。”那股歌声的力量,是太平时代的人无法想象的。

后面还有更多神妙的对照,算是同代的两个人对身为中国人的责任的不同认知,对家国的不同理解,49年前已经大相径庭,49年后更是不同。已经引用太多太长,有兴趣可以去找原书来读。

4.

奥斯卡颁奖礼,Rock被Will饱以老拳,因为开玩笑开到他老婆头上。Will的老婆剃光头已经一年,之前还被公众夸赞勇敢,临到现在,开个电影梗就受不了。

只要Will和他老婆不接受,那其他人都没有替will一家慷慨的资格。但是反击的形式那么多,Will在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情况下,选了最抓马的那一种,戏精上身,不愧是大演员。Rock没有报警,挨打之后依旧镇定地完成了主持,才是脱口秀宗师风范。

讽刺是文艺创作的利剑,政治正确疯狂加码的美国现在给这把剑加上了重重禁锢,Will算是为取消文化在欧美的盛行做出终极诠释。联想到对JK罗琳的批判,反倒因为中国极右根本不在乎这么极左的思潮,所以做出一点古典主义左派的事情,对她抱以同情。

5.

有一天我梦到了内蒙,阿拉善市区宽阔的街道,沉郁蓝色的低垂天空,远处是雪未消融的贺兰山脉,我晚上一个人在路上走,那是我在那里生活半年多最喜欢做的事情。

醒来之后忽然想起我最后一次去阿拉善,是在2020年4月3日,全国刚刚经过酷烈的封闭,所有人从巨大的创伤中开始看到结束的曙光,各地刚刚开始复工,武汉也即将解封。

4月4日清晨,我被街道的汽笛声吵醒,是清明节,公共哀悼日,纪念在新冠疫情中逝去的人们。就是在阿拉善宽阔的街道上,中蒙的边陲城市,为遥远的同胞而哀悼。一切好像就结束了,我们战胜了疫情,终于要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

之后地广人稀的阿拉善也爆发了一轮全国知名的疫情,西安、厦门、南京到现在的长春、上海,一轮轮反复,回望2020年4月,所有人松一口气的希冀,对未来的期盼,原来只是短暂平静的幻觉。

世界又何尝不是呢?

6.

秋瑾是世所共知的女侠,她为中国女报 勉女权歌 ,开头一句就是:

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

今天忽然想听张国荣的梦到内河,想起19年的这篇内河 就是因为听张国荣才取得这个名字,当时忘了配音乐。

逝去的人永远鲜活,活着的人,还要在河流上泅渡。

饮尽一杯自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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