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
張惠菁

作家。居住在台北。著有散文集《你不相信的事》、《給冥王星》、《比霧更深的地方》,小說集《末日早晨》等。

量子塵勞

讀了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之後,又回頭重讀《行人》.....

讀了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之後,又回頭重讀《行人》的最後一章。在想《虞美人草》談的「第一義」,與《行人》談的「絕對」、「我就是神」。

《虞美人草》和《行人》有一些共通點。兩個故事中,都有一位性格有些出世、在家人眼中過度敏感、難相處的男性角色。「家」和這位男性角色之間,都有些互相折磨著。而這難相處的男性身邊,又都有一位友人,比較務實,比較低敏感,但是非常關懷朋友,和書中的「出世男」角色(姑且先這樣稱呼)個性互補,兩人在旅途中(離開了家)談話,好像才讓出世男有機會露出另一面來呼吸。

但是這場推心置腹的旅途,在兩本小說中出現的順序,是相反的。《虞美人草》一開始就是旅途。友人宗近一開始就在,他和甲野兩人在京都旅行,欣賞禪寺建築那一目瞭然的明朗,談到「第一義」。這使我們覺得甲野這位出世男是有些特別,卻不至於認為他有什麼問題。之後甲野回到東京,陷回到簡直是個「魔障」的家人關係之中,動彈不得,用淨身出戶來斬斷,這時讀者看得很清楚,真正難相處的其實是繼母和妹妹。

在《行人》中,這個友人(H)則是最後才出現的,和本書中的「出世男」角色一郎去旅行。《行人》的故事是從非一郎的視角講起的(弟弟二郎的視角)。二郎眼中看到的哥哥,真的有點怪,越來越怪。讀者看著這個「不是壞人的二郎」陷入為難的處境,容易感到:一郎會不會真的有點過份?這個閱讀和《虞美人草》正相反。要到最後一章,藉著H的視角,我們才更接近一郎的內心世界一些。

《虞美人草》裏的甲野家,繼母與妹妹一看就是討厭的角色,貪婪,欺弱,偽善。《行人》之中,一郎二郎家卻不是如此。二郎不算壞,阿直(一郎妻)美麗有主見,只是性格較深沈不坦率(但明治時代嫁入大家庭的女性著實不易吧),妹妹有些任性但偏袒家人,父親是有社會地位有資產的人,母親挺想一家融洽相處,家裡也沒有經濟壓力,唯一郎一人格格不入。《虞美人草》的家是個勾心鬥角的修羅場,所以甲野想出離也是應當。《行人》卻不是,甚至或許在有些人眼裡,這還是個「我的家庭真可愛」的理想之家。在這樣的家卻不快樂,反而會承受「只要你別那麼彆扭,大家不都好好的嗎」的壓力,從這點,恐怕《行人》的家「魔障」等級比《虞美人草》更高。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全壞,但是互相投射的關係和期待卻到了層層羅網的地步。

因為一直是以二郎角度敘述的,直到最後一章〈塵勞〉,一郎離家和友人去旅行,脫離了「家人視角」,才能看到另一個「不在羅網中的一郎」,於H的第一人稱敘事中浮現。那是從H的視角看到的,而H又是一個能讓一郎安靜下來的人。因為有H這個不同於家人的觀察者,一郎在家中毫無機會展露的一面(宗教的、深思的),終於得以顯現。

更有趣的是,H還是受一郎擔憂的家人委託,在路上觀察一郎的呢,然而他的觀察,簡直就像量子理論,觀察者也對被觀察者造成了影響。H寫下的信,能否讓一郎的家人瞭解:感到與一郎相處困難、一直在觀察著一郎的家人們,也正是塑造了被觀察者(一郎)之所以是如他們所觀察模樣的緣法?

一郎從頭到尾都沒有自己發言。只是被敘述者映照出來。在二郎面前,一郎談論妻子和自己的關係。在H面前,他談論宗教,受苦的自我。

小說最後停留H寫給二郎的信,在「H眼裡映照的一郎」的一刻,這裏H寫道:

「我開始寫這封信時,你哥哥正在酣睡。現在這封信快寫完了,他也是在酣睡。我偶然在你哥哥睡覺時寫信,偶然地在他睡覺時寫完信,實在很奇妙。不知怎樣我覺得你哥哥就這樣ㄧ覺不醒,可能會很幸運吧!同時不禁覺得假如就這樣永遠不醒,可能也是很悲哀吧!」

實在是很好的結尾。真如此章標題所謂的「塵勞」。然而正在睡眠的無意識或潛意識中的一郎,此刻暫時感受不到他人意識落在自己身上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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