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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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囚禁春光|第44章:秀成

他經常帶著那種隨時可能失去的恐懼,可愈是害怕就愈常讓自己待在那裡面,他必須習慣它,直到它真正來的時候和走的時候是一樣的,沒有差別。

秀成躺在黑暗中,姊姊難得為他煮的宵夜還在胃裡消化,悄靜的夜霧撞在窗玻璃上,如艙舷外的浪。他想起好多年前的一個冬日,那時他才國二,雪莉還跟在阮甜身邊幫忙,歌舞廳生意正好的時候,秀成常常一個人吃晚飯。放學後他喜歡一個人坐在葛藤花架下的石椅上等黃昏,夕照會沿著地平線籠罩整個操場,他喜歡自己被太陽抱在它僅剩的餘暉裡,像教堂那幅耶穌像背後一整片天幕的光。他每天都會坐在那裡,直到模糊的地平線吞噬了太陽,然後趁著天還沒全黑,慢慢地走回家。

有一天,他忘了帶鑰匙,早上出門前也忘了雪莉放在斗櫃上給他的飯錢。中午大家吃飯的時候,他就跑到操場邊的一棵椰樹下吹風。傍晚放學,他或站或蹲在公寓樓下的大門邊,就著昏灰的街燈,把書拿出來默誦。他們家和鄰居們一向不往來,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因此就算有人進出,也只奇怪看他一眼。他一面默書,一面揮趕搖蚊,就算這樣也驅逐不了陣陣從每扇溫暖的家裡飄浮出來的飯菜香。他餓極了,但他從小自制力就很驚人,在學校就算受別人欺侮也從不哼一聲或掉一滴淚。此刻,他專注在書中的世界,不斷咀嚼、吞嚥知識,這變成了他逃避真實世界的其中一條出路。

天色已經暗到字都看不清楚了,刺骨的寒意在冷黑的空中盤旋,他哆嗦著來回走動,低著頭,沒有發覺到有人走近,以致一頭撞進那個人的懷中。那人扶住秀成的肩膀,是個比他高大許多的男子,在深藍夜空的托襯下,彷如天神臨凡。秀成一時驚慌,忘了道歉,只聽那人低緩的聲音說:「晚上這麼冷,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走來走去?」

秀成沒吭聲,疑懼地望著他。他見過他,是住在對過的一個房客,有一雙深奧的、常躲在帽沿底下的眼睛,他好像一個人住,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進出他的房子。他經常穿暗色的衣服,戴著帽子,有時像電影中的間諜,有時又像教堂裡的神父。

「你是不是忘了帶鑰匙?」他帽沿底下的眼睛和夜空一樣深。

秀成遲疑的點點頭。

「餓了吧?跟我來。」說著他放開他,反身走進樓梯間。

秀成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信任一個陌生人,但是他沒有多想就跟了上去。那個陌生人低頭往上走的樣子,就像一個沉思中的雕像突然沒有預警的走動起來。他打開簡單的門鎖,讓門敞開著,把大衣脫下來掛在門後,「你坐一下。」說著他走進廚房,煮了兩大碗麵,加兩顆蛋,一碗給秀成。

吃完麵,他坐在窗邊抽菸,秀成坐在餐桌上寫作業,一面偷偷注意他。

他住的這一側房間格局比較小,任何東西看起來都彷彿小一號,屋內簡潔單調,除了一台小冰箱看不到任何電器類的東西,很少家俱,唯一像樣的是一條枯葉色長沙發,突兀地擺在屋子的中央,好像他剛搬進來不久,或可能馬上要搬走。他擰眉抽菸的樣子很憂鬱,映在夜窗上的側影有如吐在鏡面上的一口氣息,久久不散的停在那裡。他沒有說話,上半身籠罩在香菸的煙霧裡,青藍的煙霧慢慢飄到窗子外面去,在黑冷的夜空中盤桓不去。

秀成又冷又累,忍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客廳是暗的,只在過道處亮著一盞小燈,他發現自己睡在沙發上,頭下枕著捲起來的黑大衣,身上蓋著毯子。他坐起來,接觸到冷空氣讓他打了個噴嚏,黑暗中突然有人說:「把大衣穿上。」秀成駭了一跳,往聲源處定睛一看,他還坐在原來抽菸的地方(手上的菸沒了),同樣的姿勢,彷彿沒有移動過。秀成順從地把大衣穿上,那上面有他的菸味。

「她們回來了,」他眼睛盯著窗外的街面,看著阮甜和雪莉先後下了車,「你最好去門外等著。」

秀成穿好鞋子,正想把大衣脫下來還他,他剛好走到跟前,把收拾好的書包遞給秀成,說:「大衣你穿著吧,改天再還我。」秀成慢慢走到門口,回臉朝門洞裡模糊的身影道了聲「謝謝」,然後走出來把門帶上。

第二天,秀成把大衣拿去還他,他還留秀成吃晚飯。秀成想起雪莉阿姨告誡的話沒有馬上答應,可是他臉上寂寞的表情打動了秀成。這天桌上的飯菜既悅目又可口,雖然安靜地吃著飯,可氣氛是愉快的。他說秀成可以叫他「連長」,因為他退役前相當是連長級的軍官,儘管他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一天連長。

有一天,秀成放學後沒有馬上離開教室,他的一個同學的弟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被幾個學長圍毆,就在他們的教室後頭,哥哥袖手旁觀著弟弟被毆到吐血,只能白著臉不吭一聲。秀成看不過去,捏著拳對那個同學說:「他還是不是你弟弟?」沒想到他卻瞪著秀成說:「你別多管閒事。」可這話沒起什麼作用,秀成還是被學長打了;事後沒有人謝他,反而怪他多事。

秀成帶著傷回去,在門口徘徊等著讓連長看見他。連長沒問秀成怎麼傷的,他小心幫秀成處理傷處,拿藥給他抹身上的瘀青,仍舊留他吃晚飯。自小沒有父親的秀成,心裡很覺得溫暖,可他仍舊壓抑不住強烈的孤獨感;他以為人到頭來都是孤獨的。他經常帶著那種隨時可能失去的恐懼,可愈是害怕就愈常讓自己待在那裡面,他必須習慣它,直到它真正來的時候和走的時候是一樣的,沒有差別。

無論誰,到最後都會丟下他。連長也是。沉浸在回憶中的他正這麼呆呆想著時,房門喀搭一聲被打開,一條身影悄悄斜進來。秀成嗅到了一股詭譎的、危險的氣息,只要聞到過一次就不能忘記。那條模糊的影子正摸索著找向這裡,緩緩地落在他異常冷靜的身體上。


幾天後一個週日的清晨,阮甜起床時一屋子空盪盪的,沒一絲聲響。蔡明雄昨晚跟她說今天有什麼事來著,她沒注意聽,縱有也忘記了;阿惠可能去市場了吧;秀成呢?會不會是跟明雄出去了?她慵懶起了身,穿上棉大衣,趿了絨布包鞋,坐到窗前來,隻手托腮望著冬日底下鬱濛濛的後花園,天空是冷冷的青灰色。

她坐了一會兒,懶懶的起身漱洗,再下樓去找李勇。屋外比屋內溫暖些,讓冷空氣凍白了的煦煦晴天,像被洗褪了色的靛藍被單。她一路走向車庫,心情愜意,繞過不遠處的一棵桃樹,再拐個彎,便看見車庫前站了兩個人。很意外地,秀成竟在這裡。他穿了件淺米色針織毛衣,枯葉色休閒褲,站在陽光下看李勇洗車,二人顯然正在說笑。

阮甜的突然出現讓他們停了說話,一起望向她。秀成臉上似笑非笑,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從容悠閒。李勇稍稍收住了笑,忙問:「阮小姐,早,妳要用車嗎?」

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李勇仍稱呼她阮小姐,然而不知怎麼的,阮甜此刻卻感到特別的刺心。她且不回應李勇,一雙妙目含笑飄向秀成,挾著一絲自己也沒有覺察出來的女人與生俱來的妒意,笑問:「不是跟你姊夫出去了,怎麼會在這裡?」

秀成溫和地聳了聳肩,淡淡的說:「我想進城買幾樣東西,等李勇洗車。」

「喔?我也正想出門,等阿惠回來,我們再一塊出去。」阮甜微微笑著,心底湧溢出一股說不上來的憂愁,暖暖的幸福的憂愁,被裹在無邊的冷酷之中。假若她不是蔡太太,李勇便是自己的丈夫,在假日晴冷的早上開車載她姊弟倆進城,三人和諧愉快地談著生活的瑣事,那該有多麼幸福。她這麼想著的同時,臉色黯淡了下來,卻又笑說:「你們聊,我去準備一下。」說完轉身走了。

秀成望著姊姊走遠的背影,忽然沒頭沒腦的問李勇:「你愛她嗎?」

李勇轉臉和秀成長長的對視了一眼,然後仍掉過臉去擦車,一面擦一面淡淡的反問:「你希望我愛她嗎?」

秀成沒有說話,眼神落在一個很遠,很淡,被推進風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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