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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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囚禁春光|第5章:小叔叔

黃昏的一縷破碎陽光在凝重的梨花木供桌上砌出殘影,裊裊香煙籠罩在他們頭上。那一刻的記憶對婉甜來說是幽森的,好像每個人都在默禱著奇異的咒語,除了她和秀成。

大伯父家的高牆大院是這一帶最醒目的,內牆種了幾棵會開香花的樹,一院子綠幽幽的盆景。婉甜姊弟一到就被帶進主屋,大伯母伸手接過婉甜的弟弟,眼睛卻溜上了她,深不可測的目光把婉甜從頭到腳的走一遍。婉甜倒不怕她看,而是不喜歡她眼裡的含意——至於是什麼含意,她也弄不清楚,純綷是一種直覺——以婉甜那時的審美標準,她覺得大伯母不漂亮(她覺得媽媽和寶紅嬸嬸都比她美,這可能是情感上的偏愛吧),但人人都說大伯母漂亮,美得出塵,美得不俗;而大伯父站在她旁邊,是有點像武大郎。

「妳就是婉甜?」她的聲音柔中帶脆,唱曲似的音調會催眠人。

婉甜愣瞪著她,沒有太多的感覺。

「真可愛──」她讚了婉甜一句,眼睛從深到淺的變化著,連那笑都不可捉摸。

大伯父伸手去逗婉甜的弟弟,大伯母這才把注意力收回到臂彎裡,在她有點做作的軟弱的慈愛裡,婉甜弟弟的角色倒比較像是配合她演出的工具。

「取名字了沒有?」她像在自言自語。

「他叫秀成。」大伯父、老張和徐媽面面相覷的瞬間,婉甜已先聲奪人。

「秀成?哪個秀哪個成?」大伯母問著婉甜,拿一種哄小孩的口吻。

這可難住她了。

所幸大伯父說:「這孩子長得清清秀秀,我想一定是秀氣的秀,成功的成。」他笑瞇瞇的神氣裡多了點什麼,讓他看起來跟婉甜姊弟親多了。

「嚴秀成,嗯,滿好聽的。」大伯母露出滿意的笑容,隨即又順嘴吩咐大伯父:「找青瞑仔算算看這個名字好不好──」

「不用算了,一定好。」

話到這裡,大伯父帶他們去三樓佛堂上香。佛堂正中供奉白衣大士,一旁是嚴家祖先牌位。徐媽幫著點香遞給大伯父,他手持三炷清香,領著一家大小向觀音菩薩喃喃祝禱。之後,大伯父另持一炷香,在嚴家列祖列宗跟前介紹婉甜姊弟。黃昏的一縷破碎陽光在凝重的梨花木供桌上砌出殘影,裊裊香煙籠罩在他們頭上。那一刻的記憶對婉甜來說是幽森的,好像每個人都在默禱著奇異的咒語,除了她和秀成。

那個恐怖的黃昏在婉甜心上投下一片暗影,像一個為她準備良久的結局,而她一步就踩到了入口上,連回頭的自覺或自由都沒有。八歲的婉甜意識到了那個恐怖,所以在他們迷惑而困擾的驚訝中放懷大哭。老張把她拽下樓,他冷酷的嘴臉把她的哭聲噎住了。這時,大廳的邊門突然逸進來一道餘暉,從餘暉裡走出來一個人,婉甜張嘴望著,淚水兀自淌下,卻已經忘了為什麼而哭。

走進來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修長結實的骨架,一副小運動員的體格,平頭,棱角分明的臉部線條框出一個等候長大成人的孩子氣的五官,穿髒的白色制服,滿頭大汗,深藍色短褲底下伸出曬亮的雙腿;他提著兩隻鞋帶綁在一塊的運動球鞋,樣子好像剛從哪裡跟人打過一架回來。

婉甜後來知道他是大伯父最小的弟弟,也是婉甜和秀成的小叔叔。聽說婉甜爸爸被領養的時候他尚未出生。至於嚴家為什麼領養婉甜爸爸,一直是個謎。婉甜沒有問過大伯父,他好像也不打算說。有時婉甜會胡思亂想,懷疑阿爸是嚴大老爺(也就是她從沒見過面的死去的爺爺)的私生子,也有可能是他撿回來的,或任何其他別的可能。反正她是不可能知道了。

嚴家豪那時剛在學校籃球場和朋友打球回來,看見老張帶了個哭髒臉的小女孩,脖子底下的碎花洋裝洗得泛白,淚漣漣的雙眸亮澄澄的,一片單純的空白。

「她是誰?」嚴家豪望著老張問。

「二爺的孩子。」他們顯然都認得婉甜爸爸。

「噢。她哭什麼?」

「誰知道她哭什麼?莫名其妙——」老張除淨表情的臉冷冷的,聲音卻挺溫和。「叫叔叔!」

婉甜看一眼老張,確定他不是在尋她開心,又轉臉呆望著眼前這個特別年輕的長輩,有點遲疑的叫了聲「叔叔」。

他背光的臉笑了一下,彷彿射進水面的陽光,有一種令人眩目的品質。

他們站在深幽的靜寂中,被沉默勒緊的感覺彷彿一種令人愉快的窒息。然而就在這神祕的一霎,老張突然把婉甜推出門外的黃昏。

「等一下,」他叫住老張,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遞給婉甜。他靦腆又溫暖的神情在她靜下來的心裡賴著不走了。老張代婉甜收下,再塞給她。

謝謝──婉甜來不及說清這兩個字,他就已經走了。

老張把婉甜留在花園,幹自己的事去了。她打開手掌,盯著那顆發潮的糖果,粘粘的糖分穿透包裝紙滲出來。她小心剝開藍色玻璃紙,把發稠的糖果塞進嘴裡,愉悅的香甜散開來,淹沒味蕾。不知怎麼的,這一個小小的安慰竟使得婉甜勇敢起來,好像可以面對一切。婉甜知道自己喜歡上他了,一個八歲女孩單純的喜歡。

接下來的幾天,婉甜儘管還是覺得陌生,但這年紀的孩子總是天真的,無論環境好壞,無論是哭是笑,到底還是個家。在她心裡,一直沒有忘記第一個對她釋出善意的小叔叔,她留著包糖果的那張玻璃紙,常常在廚房裡把它浸在水裡玩,看它像一隻藍色水母,在水中靜漂。有時,她透過玻璃紙注視外面,世界變成一片寶藍。

「婉甜!」

玻璃紙外多了一條人影,還出了聲音。婉甜開心得笑了。徐媽來叫她吃飯。婉甜盯著她手裡提的塑膠袋,裡面有她愛吃的鹹芋粿,徐媽拿一顆給她,說:「晚一點再吃,不然待會吃不下飯,太太會不高興的。」

婉甜總是跟著徐媽,看她忙進忙出的,有時幫忙跑跑腿,出點小力,拿比自己高的掃帚掃地,或在秀成吃奶時搶著扶奶瓶。大人用一種容忍的慈愛的眼神看她做那些事。婉甜只在睡覺或大伯母幫她梳頭時才難得安靜。還有,在老張面前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嚴家上下婉甜只怕他。

有一天傍晚,婉甜在院子裡捉蟲,小叔叔經過問她在做什麼,她說捉蟲。捉蟲幹什麼呢?做菜。做菜給誰吃啊?給你吃好不好?他笑了。婉甜真喜歡看他笑,飽滿的一嘴白牙,像星一樣亮的眼睛。他身上有股青芭樂的味道。有次婉甜莫名咬了他一口,他說她野蠻,眼裡還帶著縱容的笑。

來到嚴家的第二個月,婉甜上小學一年級,開學第一天徐媽帶她上學,以後都是小叔叔騎自行車載她。婉甜緊緊抱他的腰,頭靠在他有點汗潮的背,覺得天經地義。那時婉甜覺得自己愛上了他,八歲女孩單純無邪的愛。

大伯父和大伯母雖然待婉甜不錯,心理上她卻疏遠他們,不把他們對她的親當親。她反而跟徐媽親,跟小叔叔親。她已經不常想起爸媽了,過去像一個愈走愈遠的現在,可以隨時拉它到眼前,也可以隨時在記憶叢中走失變淡變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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