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佳
金佳

詩人,小說家,譯者

李金佳丨疫情小說:空空武昌魚


空空武昌魚

我的武昌魚不是武昌魚。起碼不是毛主席吟詠過、品嘗過的那一種。我的這條武昌魚,不過一寸多長,體態圓扁如杏仁,即使請庖丁來割烹,也剔不出二錢肉,因而是典型的觀賞魚,沒有什麽食用價值。從分類學上來說,它好像屬於鱸形魚,披著一身淡粉色的細鱗,背鰭、腹鰭和尾巴都是透明的,看得見裏面極細的軟棘,在水草缸燈光的映射裏,像一圈剛剛縫上去的絲線,給人某種工藝品的感覺。這種很常見的熱帶魚,以其獨特的習性——它們總是成雙作對地遊戲人生,撅著圓嘟嘟的小嘴,一刻不停地互相親吻——,被一般養魚者叫作接吻魚,而且據說是世界上最喜歡接吻的動物。然而我這個外行,只養了一條這樣的小魚,孑然懸掛在一缸綠水中,雖說仍在不停地親吻,但吻吻走空,也就不好再叫它接吻魚。另外它的各種形體特征,特別是它肉感的小嘴,閃光的大眼圈,還有它三角形的頭與脊線連接處那個奇妙的小凹槽,都讓我想起武昌魚:有那麽一個非常時期,江城三鎮的這道美味,多麽經常地以自熱盒飯的形式,出現在我的餐桌上!因為這個緣故,在我內心獨白裏,自言自語時,就總是把這孤獨的鱗朋,叫作武昌魚,甚至同宇航、我的知己、我診所合夥人的對話中,也是如此。另外,將它送給我的那位故人來自武漢,這當然也是一個原因。我還清楚地記得去年春節那天,她是如何把這條瑟瑟的小魚,盛在一個裝滿水的塑料袋中,又裹上厚厚一團暮靄,小心翼翼捧到楓丹白露我的寓所中。又如何以裊娜的舞姿,在兩扇落地窗反光的夾峙裏,舉起塑料袋,盈盈一抖手,叮咚一聲,將小魚倒入我的水草缸中。待它驚魂初定,從藏身的復活節島石像後邊探出頭來,開始透過整個新環境,窺測玻璃之外——玻璃之間——的我們之時,我那位來自武漢的故人,就俯下身來,撩一撩額角上飄逸的發絲,一邊向缸中之魚投以飛吻,一邊乜斜著眼睛,挑逗似的對我說:

“對它好點!我在法國只有這麽一個朋友!”

看到我有些茫然,一挑如蔥的小指,讓我看它尾巴的曲線,笑道:“沒看出來啊?女的。留給你作伴兒!”

好一個花非花霧非霧的女子!在那之後的一個禮拜,就毅然決然地辭別我,孤帆遠影碧空盡,返回武漢原單位去了。你不要胡思亂想:她這麽一個風華正茂的當代女性,有氣質,有才華,有誌向,她與我這種無所事事偏居法蘭西島一隅的移民——我幾乎要說遺民甚至逸民甚至魯濱孫甚至土行孫,怎麽會產生什麽情感糾葛呢?我們不過是作為朋友的朋友,在宇航家偶然相遇,一起過了仲秋。在皎潔如水的月色裏,我不免跟她談起祖國,談起武漢,談起多年前那個非常時期——那時她幾乎還是一個孩子——我作為誌願者,押著一卡車板藍根,困守黃鶴樓的日日夜夜,談起“武昌魚塊大米飯,有魚有肉吃飽飯”,關系自然親近起來。後來,旅法醫學工作者協會在大使館辦活動,我們又再次邂逅,對她的各種情況,我才真的有所了解。那個秋天,她被武漢一個實驗室派到法國,在巴斯德研究所做訪學。同行的幾位研究員,我在大使館也都遇到了,一本正經的中年男性,不喜與人交往,端著自助餐碟占據餐廳一角,遠遠看到我手搖紅酒與她暢談人生,時而投來狐疑的一瞥。他們這種集體的孤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初冬一個細雨天,我陪她在楓丹白露森林遠足,——你得體會到當時特殊的環境,我剛走出上一場婚姻的陰雲,開始設想今後的人生,不時借助楓丹白露這個名字的魅力,邀請花樣年華的女子前來作客,結伴徜徉於幽深的林間,探尋一叢叢奇形怪狀的黑色頁巖,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利用幫她跳過水窪之機,輕輕握住她的指尖,看著她的眼睛,問她在巴斯德研究所到底研究什麽。她一莞爾,幾乎含著深情回答:“分子免疫學,改造S蛋白與ACE2的親和力。一個搞中醫的,說了你懂嗎?”她呀,就是這麽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人!聽我問了這個不該問的問題,她若是掣回手去,道聲“噫,與君決矣”,就抽出一對明晃晃的雙鉤,電光火石般淩雲而去,我也不會太驚奇。

我的水草缸裏原本已有十幾條小魚,都是最便宜最好養的熱帶魚。細說起來,有五條紅紋天堂魚,一對紅米奇,一對瑪麗球,一對血鸚鵡,一條紅衣小醜。還有雜七雜八各種燈,你說得對,也全是紅色的。從這一百八十升標準水草缸安放到我客廳那一天起,這群活潑可愛的熱帶魚,就一直高舉紅小兵的旗幟,追逐著氣泡與蟲餌,穿梭於姹紫嫣紅的水草間,數量保持不變,種類也不變,在復活節島石像的夢幻中,營造出一種熱鬧的生態平衡。說起來,自打前妻把它作為離婚禮物,——你得理解她,她是日本人——,拉開遮蓋的紅綢布,煥然展現於我面前,水草缸裏的一草一木,甚至一塊活石、死石、松皮石,一把五味土,一撮化妝沙,都從來沒有改變過位置。誠然,我的性格傾向於守成,從不輕舉妄動,經常懷揣一本《道德經》自警。然而面對如許一缸洶湧的紅色——噢,紅海帶,大血心蘭,馬達加斯加草!——,能夠表現得這樣寧靜,這樣虛懷若谷,即便在我也是不多見的。下意識裏,我是要以這種絕對的無為,表達我對那段婚姻生活的感懷?

“中國人不是最喜歡紅色嗎?”前妻因我的愕然而愕然,有些委屈地折好紅蓋頭,“我費了多大心思,才配出這一缸霜葉狩主題來!本來我還要再加幾只紅戟槍蝦的!”

“什麽紅葉狩?文革狩還差不多。”我嘀咕道,不太情願地接受了這個禮物。

前妻帶著孩子回日本後的一年光景,水草缸裏的小魚以我消極的養法,方生方死的情況時有發生,這當然只是以個體而論。而我處理的方法,與法蘭西學院院士的選舉規則十分類似:每有一條小魚物故,我就把它撈出來擺好,用手機拍照;然後再到“魚水情”——巴黎十三區惟一一家花鳥魚市,唐氏兄弟生鮮市場的一個特區,與我們的診所只有一街之隔——,找金老板,一個祖籍潮州、喉頭有一道傷疤、永遠都在深不可測地微笑的柬埔寨人,讓他按著照片,從那個同他一樣深不可測的黑黝黝的魚池中,給我找出一模一樣的一條來,拿回家中補上魚群的空缺,讓缸中景觀復原如初。當然,養久了,方死方生的喜慶事件也經歷過,我的水草缸又不是修道院,小魚抱卵也是人之常情,特別是春夏之交,特別是被我叫作紅燈照的那條雌燈魚,肚子底下簡直可以說生機盎然。不過,任何動物都有靈性,即使是這些蠢頭蠢腦的燈魚,也早就悟出我的性情,摸到我的底線,因而每當紅燈照頂著一頭受精卵,剛要在金絲草上擺開龍門陣,各種燈就像得了將令,從四面八方嘯聚而來,風卷殘雲般把它們吃個一幹二凈,有時甚至還請來那條紅衣小醜,同赴王母娘娘的魚子宴,把孵化的可能,扼殺在口腹的搖籃中。唉,水草缸,琉璃世界,大燈吃小燈,光明的總量保持不變?

武昌魚的到來,打破了這種動態的平衡。它的顏色,它的落落寡合,特別是它虛無縹緲的吻,都與這群小魚格格不入,空懸在一片招搖的寬葉水草上,似乎永遠找不到它的位置。最初一個星期,我總覺得它像個眼中釘,淡粉色的軟釘子,打亂了全國山河一片紅。好幾次,大清洗的沖動,讓我手握紗網勺,在水草缸前徘徊。可一看到玻璃缸的夾角線上,它帶著一小段分身的重影,以尾為篙,從虛空的深處,一搖一擺唉乃而來,又著實有些於心不忍。不錯,它剔透的臀鰭,如煙的鰓線,還有它鮮嫩的小嘴——小肉管,鐵銹色粘膜!——朝我一吸一吮的樣子,都不禁讓我想起那位武漢的故人。和她一樣,它的下頜也長著一顆小小的美人痣,在驀然回首時,為綽約的風姿,平添一絲狡黠與俏皮!你真的不要瞎猜。我和她的感情,充其量也只能算神交,只能算兩顆心靈碰撞出的火花。她,在水一方的楚楚倩影,因美麗和遙遠而變得不可捉摸。而我呢,我只是一個永遠站在此時此刻、面對一缸水草浮想聯翩的老男人罷了。

老男人特有的溫柔,使我決心不但保留這條武昌魚,還要為它找一個伴侶,或者不如說為我找一個替身:現在她那些孤獨的吻,黑天白夜向我一個人源源輸送而來,實在讓我有些消受不了。平生第一次,我為一張活魚拍了一張照片,拿到魚水情給金老板看,讓他幫我配一條來。金老板笑著說:“斷檔了。情人節期間,還想買到這種魚?”看我有些惆悵,又笑著說:“有也沒法配。你確定是母的嗎?照得太虛了。翻過來這麽照。”又笑著說:“我反對同性婚姻,法國都成什麽樣了 !”又笑著說:“你買中國面紗吧,也會接吻的,而且有優惠。”又笑著說:“買就買兩條,一公一母,少年夫妻老來伴,你狠心棒打鴛鴦?”金老板如此一笑復笑又三笑,我那水草缸中就多了一對中國面紗,當然也是紅色的,背著幾顆金星,忽而合攏,忽而拉開,瞬息萬變於前景草上,把後面支棱八翹的杜鵑根,掩映為一場場沈沒的魔術,引得滿缸小魚都遊過來觀看。水草缸現在更熱鬧了,可武昌魚仍然形單影只,仿佛釣魚用的塑料魚,靜靜地懸掛在魔術之外。

經歷了這番小小的波折,更有憾於本已飽和的紅色,無端加上這一筆濃墨重彩,我在好一段時間裏,就刻意避免再遊目於那個水草缸,無論坐立行走,甚至開合落地窗之時,總是眼盯盲點,假裝忘記這一缸小魚的存在。只是出於人道的惰性,才依然給它們餵食、換水、調節加熱棒、清除底垢糞渣。做是做,決不走心,甚至對那條武昌魚,也只是敷衍了事。幸好一個月頭上,中國面紗就死了一條:金老板說的不錯,它們兩個也很愛接吻,往往在魔術之余,一吻而不可收拾,而且絕非五昌魚那種空靈的淡吻,而是上上下下互相撕咬,給人縱欲無度的感覺。如今那條公魚果然英年早逝,撇下孤單單一個寡婦,也因痛苦而深沈起來,不再像先前那樣張開廣大的裙幅,沿著玻璃壁輕浮地賣弄身姿,讓整個前景紅得不成體統;倒更像一只失群的孤雁,夾起皺縮的翅膀,帶著惝恍的憂傷,棲息於杜鵑根枝頭。唉,一切都是過眼雲煙!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嘆息著人世的無常,我正以長久的註視,向中國面紗表達深切同情,誰料那條武昌魚,那朵可望而不及的淡月蓮,卻一擺尾,從它緊靠水面的懸置點,悠然飄落下來,踟躕地遊向這邊。一遊到杜鵑根的枝杈間,就像啄木鳥一般,一逗逗抽動小喙,在眾目睽睽之下,親吻起中國面紗來了!多麽古怪的行為!何前倨而後恭!吻得這麽熱烈,這麽長久,先吻淚水,再吻眼角嘴圈,再吻從頭到腳每一個鱗片,直到中國面紗在親吻的刺激下,終於活躍起來,氣喘籲籲地開始回吻,武昌魚才稍作停頓,害羞似地退了半步,審視片刻,倏而擺頭,繞到中國面紗的腹下,頂開它亢奮的腹鰭,親吻那下面的三角地帶。用力精準,動作連貫,簡直是行雲流水,嘴嘴搔到癢處!顯然,這已不是第一次了。老天,它與它——她與她——這種親密的關系,起自何時?我轉開目光的第一天,中國面紗公的喪禮上?一瞬目,一回眸?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金老板說的沒錯,法國現在什麽事都能發生!身為異類,又是同性,本該相忘於江湖,如今卻公然顛鸞倒鳳——顛凰倒凰!這莫非就是……孤獨的萬有引力?接吻,心與心的水草膠。瞬間膠,一秒鐘完事兒。氣溶膠,啪嚓一聲,兩塊磁鐵的陰極,粘合於水中的虛空……金老板啊金老板,可嘆你千算萬算,到頭來還是這樣一個結局。我啞然失笑,彈指一揮間,敲了一下缸玻璃。

從這個神奇的發現開始,事情簡直是急轉直下。中國面紗不滿足於獨樂樂,不久就把武昌魚介紹給紅衣小醜,紅衣小醜轉而介紹給各種燈,各種燈再介紹給紅米奇,紅米奇再介紹給血鸚鵡,血鸚鵡再介紹給瑪麗球,瑪麗球再介紹給天堂魚,現在水草缸裏的所有居民,除了那個再度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的紅燈照之外,都成了武昌魚的追求者,只為贏得一個香吻,整天圍著它不停旋轉,活像一個紅色馬戲團,把我努力維持的三角造景,攪了個地覆天傾。武昌魚呢,也一改先前那種孤高的姿態,廣結善緣,來者不拒,無論你男女老少,工農商學兵,都可以排隊掛號,一個個放直身體,夾緊鰓蓋,伸出舌頭,“啊——啊——”,——此一象聲詞當然只是我的想象。待一切準備就緒,就馳騁它心靈的口器,用愛撫,為你治愈滿身孤獨。噢,武昌魚,我的白衣天使!這顆愛心,這份社會責任感,能不能分給我一些?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會跟蹤拍攝武昌魚出診的照片,不斷傳發給它遠在武漢的第一主人,讓她和我一起分享這種感動生命的大愛無邊:“無須承諾,卻不放棄,讓人生色彩斑斕,我們彼此心照不宣!”鏡頭中,那潔白聖殿,那生命前沿,那因忘我工作而發亮的唇吻,那被幸福燒紅的半個臉面……

轉眼間冬去冬來,又是一個除夕之夜。舊歷的年底,畢竟也不再最像新年。網絡上謠言滿天飛,條條都是壞消息,從抗議到抗疫,從中南海到鐘南山,從WTO到WHO,從海鮮市場到她所在的研究院。發微信向她詢問,十二道金牌,她只回了一句:替老板趕寫論文,無匹配插入基因序列,最近恐怕沒法多聊。看得出是急就章,柳葉刀寫成柳葉包,年也不拜,只有兩杯咖啡,一朵紅玫瑰。無匹配插入基因序列!這種令人生畏的術語,旨在和我拉開距離?我心事重重地站在水草缸前,把燈光調到最大,給沈悶的小魚們餵食。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不樂?來吧來吧,年夜飯,鴛鴦火鍋。咦,武昌魚,你不是最喜歡混合顆粒嗎?特意給你買的,怎麽不過來吃?你的吻呢,你也要拒我於千裏之外?我把投食圈向它挪一挪,自言自語地說。不對,在下邊搞什麽鬼,攪得紅羽草跟著亂搖?那幾條來回亂竄的燈,哄到一邊,湊近玻璃壁一看,我不禁大吃一驚:武昌魚在咳嗽!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在活石和死石的夾縫裏,不停地咳嗽!背鰭胸鰭都震得脫了線,嘴帶著身子顛上搗下如篩糠,肚子急速地凹陷又鼓起,鼓起又凹陷,沒錯,武昌魚顯然是在咳嗽,在動蕩的水草下,咳得嘔心瀝血,睚眥欲裂。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水中的聲音,我當然聽不到,我只能憑借我的觀察和想象,判斷它咳嗽的方式:幹咳,如果魚可以說幹的話,幹得如火山灰,一把又一把,沖破它的鰾它的鰓它的嘴,噴撒於半空,各種微粒互相撞擊著,飄揚在水的深谷,向遠方擴散。我趕緊看了一下假山後的溫度計,二十五度半,恒溫指數。那病狀從何而來?我該打氧氣,還是投放二氧化碳?黑水,萬能的黑水放哪兒去了?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一股股咳嗽的超聲波,正沿著缸底的暗流,傳導到其他小魚身上。那兩條笑口常開的血鸚鵡,舞舞遮遮飛到最上層,在一圈圈水紋中央,一邊啄食混合顆粒,一邊輪番回頭張望,向水底的武昌魚,向給武昌魚捶背的我。空空空空,空空空空。我下意識地站開一步。難道是?

守歲的一夜我在網上度過。所有關於肺炎的文章,魚肺炎,一篇篇翻來掉去地看。像往常一樣,說什麽的都有,越看越混亂,越看越離譜。我在一個百科知識網站上提問:魚會不會得肺炎?新型冠狀病毒?名叫武昌魚,不是武昌魚,一年以來,並無武漢接觸史?沒有幾條回復。回復的人都罵我。什麽時候了,還開這種無聊的玩笑?你是中國人嗎,你的良心被魚吃了?我關閉電腦,熄了燈,心情沈重地往沙發上一委,頭頂一缸幽暗的水草,和衣而睡。S蛋白的親和力,無匹配插入基因,空空空空,空空空空。她的頭發像一股黑色的泉水,很快在沙發周圍湧漾開來,一縷又一縷發梢,纏住我頭頸,包裹我雙手,隨著造流器的節奏,咕嚕嚕地蕩動著,咕嚕嚕地蕩動著,終於把我從松軟的荒島上拔出來,拖向水底的中國。

第二天早上八點才起來。想了半天,記起是大年初一。武漢怎麽樣了,她在做什麽?摸過手機,只有宇航的微信:巴黎3M口罩告急;整個法蘭西島,只有楓丹白露還買得到;他查過了,樂華梅蘭建材店,讓我務必去一趟,有多少買多少。

正看著,又跳出一封:速去速回,速來我家;別進藥店,別接觸中國人。

我睡眼惺忪地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一邊洗漱,一邊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武昌魚,沒長肺卻得了肺炎。泡炎?白的全變白了?太可笑了,一定是我的幻覺!這幾天紛至沓來的消息,把我鬧得魂不守舍。我含著牙刷,走回客廳,打開大燈,蹲在水草缸前,確認似的看了一看。缸中情景,讓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武昌魚被隔離了!

在水草缸的內部,被隔離在武漢,被隔離在武昌,被隔離在水果湖!

真的,六條闊葉紅海帶,三縱三橫淩空鋪開,組成一張疏而不漏的大網,把小小的武昌魚,困在前景的左下角!大網之內,大概有一拳之地吧,可容它平躺,懸垂,倒立,一字馬,空翻轉體兩周半,但就是不能真正地遊動,既遊不出來,也遊不上去。武昌魚呢,現在倒是不咳了,那幾個花樣體操動作,順次完成一遍後,就定格一般,昂著頭,以四十五度角,懸浮在隔離區,一動也不動。

順著它的視線,我向水草缸的另一端看去,別的小魚原來全都聚到那邊,在後景草的煙霧裏,擠成深深淺淺一朵光榮花。各種燈圍在最外圈,大頭沖下,正在為俯沖蓄勢,也是四十五度角,也是一動也不動。為首一只睜著怪眼睛,向上瞟瞟著,白而且硬,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

反了你呢!你指望瞪我這一眼,就會讓我認慫,撈起大網,唱著啊哈赫尼吶,把武昌魚拖將而去,煙波浩渺地消逝於五湖?

心頭無明業火難耐,我站起身來,一伸手,以劈波斬浪之勢,扯開那幾根警戒線。又幹脆運起八卦掌,來回猛攪缸中水,鴛鴦繡被翻紅浪,驅趕那群小魚,讓它們遊向病西施床邊。“中國面紗,出來出來!虧你們還有那麽一段共同生活史,這樣對待無數次親吻你的人!”

武昌魚,被我解救出來的武昌魚,依然像平日那麽曼妙,從那個殘破的隔離區,裊裊地飄起,木葉般隨風而逝,帝子降兮北渚,在一段紫荷根上,向中國面紗嘬起嘴唇。多麽富有人情味的小魚!化幹戈為纏綿!可中國面紗呢,一被趕到近前,一觸到那溫柔的嘴唇,就像嗅出死亡的氣息,扭頭便跑,抱頭鼠竄,躲在復活節島石像後邊,再也不出來。那可不行,由不得你了,給我過來,過來!趕快接吻,接吻!

與這些小魚搏鬥了一會,讓它們一一吻過武昌魚,我的心情突然輕松了不少,幾乎是興高采烈地離開水草缸,喝了瓶酸奶,就快步下樓,在滿天滿地的陽光裏,開車去樂華梅蘭建材店。經過墨蘭城,我甚至加入一個婚禮的車隊,不斷誇張地鳴笛,向一對新人表示祝賀。說也奇怪,那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單獨聽時一個個都是那麽明朗歡快,可沿著聖埃蒂安大道,由南自北這麽一路串下來,整體的旋律,卻頗像一組SOS求救信號。三個點,三個波折號,三個點。救救我們的船,救救我們的靈魂。噢,婚姻!噢,中國!

不出宇航所料,樂華梅蘭真是千鈞一發。我剛把貨架上的九盒口罩摘下來,小心放到購物車中,一個穿黑皮夾克戴黑皮帽的中國男子,已轉到粉塵保護專櫃這裏來,前後左右地尋找,找不到,就掏出手機,操著一口濃重的東北話,氣急敗壞地罵起來了。我暗笑:大數據時代,你不先下手為強?

興沖沖地回到家,九盒口罩望客廳茶幾上一堆,很有一種成就感:小魚們,還不過來看一看,這些輝煌的戰利品!現如今,你們還要怕,還要鬧,還要搞內訌?形式豈不在好轉,拐點很快會到來!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等一等,不要急,且讓我身先士卒!

我順手拿起一盒口罩,一邊撕開塑料包裝,一邊走進穿衣間,躊躇滿誌地站在鏡子前,掏出一只,調整好藍色橡皮筋,兜著下頜套在嘴上。不愧是3M,密閉性真好,讓人喘不上氣來,耳朵裏嗚嗚地,總像在聽梵音海潮音。豬嘴口罩,不怎麽像豬,說蝙蝠嘴還差不多。“我愛你,塞北的雪。”這一戴上,武昌魚還會認出我嗎,她還會認出我嗎?

嘟,手機一顫,歲月靜好轉發短訊:“武漢三甲醫院緊急求援。”評論:“現在看起來封城絕對英明。”大拇指,大拇指。嘟,武大武大郎微信:“國內外如有捐贈醫療物資者,速與我聯系,有途徑直送醫護手中。”嘟,五十六中趙偉京微信、截圖、視頻:“第一縷陽光送給你。冬寒菜稀飯,鴿蛋土雞蛋洋蔥大蒜,科學搭配抗擊病毒。”滋——,一張電子賀年卡,段祺瑞發來的,金燦燦的禮花射到空中,滿屏炸開火焰的皇冠,2020,底下一只沐猴而冠的碩鼠。

最後是前妻的一封短信,通過電報群發來:“一切還好吧?橫濱已買不到口罩了。未來港每天都得接中國團。我留在楓丹白露那一包,能不能用特快專遞寄來?看在孩子份上!願友誼地久天長!”“哪一包?”“儲藏室舊衣箱裏,和暖身貼放在一起。”儲藏室就是穿衣間,可那只舊衣箱……哎呀,上周四,讓我與往事幹杯了!垃圾站那個黑小子,還一邊扒拉,一邊批評我不做分類……穿衣鏡中戴口罩的臉,頓時煩亂起來。怎麽辦?去垃圾站尋找?略一沈吟,決定還是算了,不如倚天揮寶劍,把茶幾上那堆白花花的口罩,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剛定下神來,又忽然想起,把宇航那一截給忘了。

堂區教堂正午的鐘聲,從窗外叮叮當當地傳來。我一餓,才想起魚也餓了:早上那一陣忙活,光顧著強迫它們接吻,把餵食的事全給忘了。

行啊,食色不能雙全,我嘀咕著,摘下口罩,走回客廳裏,拿起昨天剩下的半袋混合顆粒,踱到水草缸前,可剛一打眼,就怔住了:隔離區已經復原!不光是武昌魚,連中國面紗,也被封鎖在裏面!

這麽快?趁我在穿衣間的這幾分鐘,神速完成?雷神山,火神山,兩個狼孩建造羅馬城?或者,在我去樂華梅蘭那兩小時裏,按部就班地竣工,只是剛才我回家時,一心想著口罩,沒有立刻註意到?

還是那六根紅海帶,還是設置在左前景,但這次不在水底,而是圍建在魚缸最上層,就著杜鵑木的高枝,利用松皮石的突起,很巧妙地交織成一張天網。網內空間比上一次擴大,封閉式管理顯然經過優化組合,經線和緯線鋪設得相當壯觀:六條宏偉寬闊的長弧,裝飾著幾粒矮珍珠,單看其一正好似彩虹貫日,縱覽全景卻又像衛星交軌,側耳細聽……新聞聯播那段片頭曲,登登蹬等等,登登蹬等等!在這激動人心的三帶三路中央,中國面紗,靜靜地漂浮著,淵默如八大山人的魚,一團發散的紅色,由腹部向四周輻射開來。而武昌魚呢,這小小的罪魁禍首,卻仍做困獸鬥,在四面八方,用親吻尋找出口。

我扭亮萊德燈,在青虛虛的燈光下,帶著某種贊嘆之情,視察這個隔離區。你不要把警戒線的網絡,想象成一個水草包,一個荷包蛋,一個紮緊的中國結。網眼還是相當疏闊的,恢恢地蕩漾著,足以容納武昌魚、甚至身體更大的中國面紗,從裏面穿進穿出。然而,也許是由於魚類的天性,武昌魚顯然更信任觸覺而不是視覺,更倚重親吻而不是沖撞。你看它繞著大網的凹面遊來遊去,卻從不去試探任何一個網眼,始終只是急切地鼓動著小嘴,沿著一條紅海帶,從左親到右,從右親到左;忽一轉頭,又沿著另一條海帶,以同樣的渴求,開始豎向親吻。在每一個網繩的結點上,停留得格外長久,動作得格外激狂,唇肉深深陷了進去,像是在扣,像是在刨,吻得上氣不接下氣,吻得嗆了起來!

隔離區內的這番情景讓我難以忍受。武昌魚的病顯然全好了,它昨天的咳嗽,顯然出自我的幻覺,——它是不是懷孕了,身體那麽抽動?不,這種事不會無師自通,它一定是大紅蟲吃得太多!既然如此,這種無謂的封鎖,為什麽今天還要繼續?至於中國面紗,那就更加難以理會,它從沒有任何癥狀,為什麽把它也關進隔離區?難道是今早的吻?今早你們誰沒吻過武昌魚?以接吻的時長或回數為標準?我承認,我對它下手確實狠了點……或者,性取向成為試劑盒?再或者,缸中資歷?

我皺著眉頭,伸手挑開最上面的一條警戒線。好奇怪,它像一根彈簧,剛被拉遠,立刻劃著長弧恢復原位。撥第二次,還是如此。我把手留到缸中,感受著水流。我註目別的小魚,觀察它們的動向。看著看著,忽然明白了:天堂魚,紅米奇,瑪麗球,血鸚鵡,紅衣小醜,雜七雜八各種燈,貌似無序地散布在水草缸中,其實早已在各個戰略地點,兩兩三三排開陣勢,炮口對準武漢,鼓足了腮幫,調動最大肺活量,噓——噓——,用呼出的氣息,奮力頂住那六根紅海帶,讓它們始終保持閉合,即使有我這種外力橫加幹預,也能在最短時間內復原。噢,多麽強悍的生命力!武漢,萬物之以息相吹也!我有些感動了,這些小魚真不容易,要知道它們可是逆著潮流而動的:過濾器和造流器的出口,都設在隔離區這一邊,正在從過渡帶的假山背後,由西向東地噴吐著水流。而這些同仇敵愾的小魚,每一口氣,都是從東海之淵吹向青藏高原,都必須運足全身氣力,由丹田浩然發出,才能達到效果。這對它們自己的元氣,是一種不小的損傷。你看那條紅衣小醜,身體直繃繃的,吹盡最後一口氣,就翻著白眼落下來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落到化妝沙上,死了許久,才又像中彈的牛虻那樣,掙紮著站了起來,——好一條漢子!今後你就是我的紅衣主教!——,搖晃雙鰭,鼓足肺泡,重新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再次為革命奉獻青春。而且這一次,它是赤膊上陣,嗚啦!沖到最前線,刷地掉轉馬頭,彎身如彎弓,以矢氣之矢,放回馬的一箭!多麽英勇,多麽悲壯,不斷有魚落下來,不斷有魚升上去,屢仆屢起,前仆後繼,噢,我幾乎要開始謳歌了!

警戒線的另一側,武昌魚還在親吻,中國面紗還在蒸騰。我的頭好痛。魚群的分裂,怎樣彌合?把水草缸的水草都拔去,人為地制造和諧?紅色和諧,不服從的全掐死。何必呢,強扭的瓜不甜,強扭的魚不接吻,順其自然吧!我把半袋混合顆粒,一股腦撒在投食圈中。沒有一條魚來吃,沒有一條魚看我。不知為何,我後背一陣發涼。我忙不叠地穿上大衣,從茶幾上抄起三盒口罩。我真的有些累了,我要去宇航家。

一進門,宇航就問我:“坐公交來的?沒人種族歧視你?7線地鐵裏有個女的,溫州人,口罩眼罩透明頭盔,讓人給轟下來了。”又問:“像不像美國災難片?”又問:“李永樂老師講切爾諾貝利那一集,你看沒有?”宇航妻從手機上擡起頭,總結一句:“明天診所停了吧。”我在裝飾壁爐前落了座,接過宇航遞給我的小腳堯,輕嗅著茶杯上繚繞的雲霧,心神安鎮不少。為了引開沈重的話題,我把水草缸裏發生的事,魚與魚的水火不相容,略略講了一遍。宇航聽完,尋思一陣問:“有這麽誇張?”又問:“沒試試雙黃連?”又問:“李永樂老師講埃博拉病毒那一集,你看沒有?”宇航妻從手機上擡起頭,總結一句:“再買一個水草缸!”

整個下午,都和宇航忙著聯系患者,推遲約會日期,更訂這個月診所的日程。晚上坐回裝飾壁爐旁,和宇航一家吃年飯,看電視上新聞滾動播出:人人戴口罩,乍一看還以為是香港。武漢,一臺讀成“萬”,二臺讀成“怨”,三臺讀成“妄”。ART文化臺,記者顯然學過中文,加了第三聲,讀成“烏昂網”。

那一夜我沒回楓丹白露,就在巴黎住下了。人老珠黃的埃及艷後塔樓,宇航家住十一層,二層就是我們的診所,他一間,我一間,中間由一個小小的配藥室連通。我向宇航借了睡袋,就在我那間診室裏睡下。剛躺好了,又爬起來,打開配藥室的拉門,讓中藥的氣味籠罩我的黑甜鄉。麻黃,炙甘草,生石膏,豬苓,茯苓,黃芩,白術,柴胡,姜半夏,生姜、陳皮、藿香、杏仁、紫菀、冬花、射幹、細辛、山藥、枳實、桂枝、澤瀉。武昌魚,武昌魚。它們會不會吃了它?燉了吃,藥鍋大補。各種燈,紅衣小醜,來呀來呀,伸筷子吧。如蔥的小指,春餅紅面醬一卷,嘎吱嘎吱。不會的,大饑荒才會人相食,鬧瘟疫是不會的。鬧瘟疫人有底線。鬧瘟疫人沒有食用價值。朝飲長江水,夕食武昌魚。浪奔,浪流,萬裏滔滔江水永不休。麻黃,炙甘草,生石膏……生石膏要事先煎好,萬裏長江水,煤氣爐上文火煎好。

昏昏沈沈也終於睡去,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夢。夢見李永樂老師,站在空曠的教室裏,講解囚徒困境:納什均衡,集體闖紅燈,智豬博弈,大珠小珠落玉盤,你按一下按鈕,食物才會掉下來。夢見老中青三個女人,穿著一身白色防護服——不知為什麽,夢中的我確信她們都是忍者——,並排站在我床頭,有點淫穢地挑起大拇指。夢見魚水情金老板,在深不可測的魚池邊微笑著,搔撓他喉頭的傷疤,搔撓得發亮,嘴唇一樣腫起來:“任何可以毀滅人類的東西,原則上我都不反對。憘,給你出一道自我心理評估題吧!人類毀滅時,最後剩下的兩個人是:A)一男一女;B)一女一女,C)一男一男。D)亦女亦男。”

在最後一個夢裏,我進入玩具總動員。不,海底小縱隊。我肯定是一條魚,因為我感覺不到水,因為我感到水在燃燒。無數小氣泡升起,密集的因子風暴,讓我憋悶得不行,我抓住一根水草,我要往上遊。可是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我雙腳——可是我沒有腳,可是莫須有的錨,正將我向下拉。我掙紮著要擺脫,我的嘴快斷了。紅燈照遊了過來,憂郁地向我展示腹部,用濃重的東北口音,說著魚的語言:“你的孩子,快要生了。在這種環境裏。你準備好泡巢了嗎?”泡巢?我很苦惱,擱置了我的奮鬥,俯首帖耳於它的生殖孔。我開始聽到裏面的聲音了!水聲,類似撓扯,又像是咀嚼。正在形成的鰓,一只鐵合頁,開門,開門!這時我的夢出現邏輯混亂,我忽而登上武昌城樓,搖著羽扇驅趕硝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在一位民國女子的陪伴中,度過了很不平凡的一生。噢,充滿回聲的空城計,城頭變幻大王旗!而後,又是當代又是魚。這一回,我是我的孩子,多麽幸福,一出來就身在泡巢之中!好大一個泡,像熱氣球,油光閃閃,兜著我的屁股,從一株葉底紅上脫離,向水面飛速升去。哎呀,好硬,我為什麽勃起,世界為什麽旋轉?原來是你,中國面紗!好似一條訓練有素的海豚,正用鼻尖頂著我,頂著我的敏感部位,頂著大泡的各個位點,讓它不斷地轉呀,轉呀,沖向自由的臨界線。頂吧,年輕的朋友,頂這兒頂這兒,把我頂出水面,讓我翺翔於新鮮空氣,爆炸在喜馬拉雅山頂!或者更好,你何不也進來,進人大泡之中,你還猶豫什麽,難道你沒有認出我來?你死去的丈夫,你丈夫的靈魂?不然,我的輕盈從何而來?來呀,這泡中洞天,足以容納你我兩人!快與我攜起手來,表演一場愛的雜技,足履大泡如履西爾輪,你一半,我一半,轉陰陽,流六虛,太極純紅紅太陽,中國面紗何可當!空空空空,空空空空!武昌魚?武昌魚怎麽也跑進來了?不要過來,不要靠近,不要咳嗽,不要吻我!我的大泡,已受到你的沖擊。別的泡,別的泡中的我,別的我的孩子的我的泡,已紛紛破裂!武昌魚在哪裏,武昌魚在恐襲,警察呢,抓住它!隔離,隔離!

“你想不想知道,0號病人究竟是誰?”

“我不想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這場瘟疫何時結束?”

“我已經知道了。”

“何時?”

“十日談的故事都講完,這場瘟疫就結束了。”

“你的十日談裏,最後一個故事是什麽?”

“一個中國人,對另一個中國人說:‘謝謝,能被你傳染,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我敢說,這兩個中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她。”

“你不就是她嗎?”

“你又在說夢話。我還是再唱一遍《大愛無邊》吧。一起唱,我教你。”

“不要唱。今天,我只想學傲慢與偏見。”

監聽者吹響口哨。兩個聲音返回黑暗。半天重新合成我。

從巴黎動身時天色未明,這麽早的地鐵頭一回坐。車廂裏燈光慘白,座位差不多都坐滿了。黑人,阿拉伯人,亞洲人,零星幾個旅行者。有人瞇眼打盹,有人看手機,大都市大早晨,大家都很累,沒人說話,沒人註意我。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你的漠視,讓我覺得多麽安全!

裏昂火車站聚集了一群鐵路員工,在黎明的寒氣裏,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向外省趕來參加罷工的鐵路員工,分發小紅旗,提供免費咖啡和新月面包。很輕浮,很社會,很友好。去楓丹白露的早班車,三分之二都取消了,我本來要趕坐的那一趟,開車時間推後一小時。忐忑不安地等待,忐忑不安地跳上車去,出發後倒也一切正常,九點剛過就到了楓丹白露站。

推開寓所的門時,我心裏不知為何升起希望,希望一切都已復原,復原並且境界提高了,升華到另一個層次。怎麽說呢,在這場充滿禪機的熱病過後,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水草缸還是水草缸,而熱帶魚一條一條,都已涅槃成了鳳凰魚。推開門後,才發現昨天走時忘了關燈,不是大燈,是那盞橫貫於水草缸上的生態萊德燈,在黑暗的房間裏,在下著卷簾的落地窗中間,藍幽幽地閃耀著。這麽開燈會開暴藻的,我有些自責地走過去。嗯,還好,馬達加斯加草還是馬達加斯加草,紅蝴蝶還是紅蝴蝶,可是……魚呢,熱帶魚都跑到哪去了?水草缸裏空空蕩蕩,一條魚也沒有,水是那種白虛虛的藍,透明,空虛,沈重,好似十三區那些玻璃寫字樓的夜景。

我詫異地敲了敲缸壁,上上下下四處尋找:武漢的封鎖解除了,所有紅海帶都恢復原態,像瘟疫發生前那樣,在造流器的股掌上,忽左忽右自由地搖擺著,然而我那些紅彤彤的小魚,卻一個個蹤影全無!莫不是在恐慌中,在悲憤裏,它們自絕於這缸困水,用絕望給它們的力量……?

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連忙升起窗上的卷簾,借著微熹的晨光,重新查看水草缸周圍的地面。天堂魚,紅米奇,瑪麗球,血鸚鵡,紅衣小醜,雜七雜八各種燈。李玉和,李鐵梅,李奶奶……果不其然,我的熱帶魚像死神的潑水節,在水草缸前狼藉一地,已被地熱供暖,烤成表情各異的魚幹。中國面紗也在其中,而且跳得最遠,離水草缸的底座,竟有一步之遙,側躺在人造大理石地磚上,頭枕著落地窗反影的邊緣,散發出一種奇特的神聖感。特別是它那身裂開的紅色,多像大衛畫的古代羅馬!一對胸鰭烤幹變形,如兩只火災中的小手,抵抗著自己的皺縮,努力向對方靠攏,像是要一起抱住什麽。愛斯梅拉達,扣除了卡西莫多,中國面紗,夢的殘骸……

我把它們逐一撿起來,並排擺在茶幾上。我原來有過這麽多小魚!紅燈照這硬梆梆的肚子啊!它們是怎麽跳出來的?萊德燈架與玻璃缸板之間的空隙?以何等的毅力,怎樣的技巧,它們才能從半寸寬的出口,跳出擴散的武漢?噢,死亡的龍門,瀑布上一條條燃燒的尾巴!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武昌魚又開始咳嗽?武昌魚在哪裏?我瞥了一眼茶幾上的魚,又看了看水草缸中的水。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復活節島石像,在萬裏長空下向我微笑。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它一定是躲在什麽地方了,武昌魚。躲在什麽地方,一邊咳嗽一邊窺伺我。假山洞裏,紅羽草中?古典的藏身之地,咳嗽著準備雲雨。無恙的神女啊,你也該遊出來了,登上微縮的巫山之頂,驚一驚這世界之殊!

我再次走到水草缸前,觀察一個個仙人洞。滿缸水草隨著晨光輕顫。在紛亂的草葉間,在紅色最深處,我看到一張蒼白的人臉,回憶一般,依稀地浮現出來。

2019 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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