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獭和黄油
坐在对面的,是我的朋友,知根知底的那种。也是我的玩伴。
我们一起睡过一觉,所以他也可以算我的炮友。
听起来就有点脏,我知道。
现在我要跟他分手了。
他吊儿郎当地坐下,看了我一眼,抄起桌上的菜单。菜单上没有酒,他会不死心地再问一遍服务员,期待有隐藏菜单。
服务员说没有。
他也不是很在意,那就来这个橙子美式吧,他说,麻烦给我多加点冰块。
他一定知道我有话想说。
鉴于气氛、场合、温度、天气、桌上的划痕、还有服务员围裙上的咖啡渍,他也一定能猜到我想要说什么。
我们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像猫咪的胡须一样,探测的维度包括时间。
不过就算是魔法师要将意念变成现实,也需要把咒语念出来。
所以我开始念咒语。
你怎么来的?我问。
你得原谅我不能直接说出来。这不是故意设置悬念,在开始对话前需要有这样的开场白,我们都得配合。
打车来的。他说。
你呢,你怎么来的,等多久了?他问。
我走过来的,我住得不是很远。也没有多久,几分钟吧。我说。
哦对,你搬家了,是离这挺近的哈。他说。
嗯。我说。
照以前,我一定会告诉你说这些话时他表情的变化,窗外面的鸟叫和行人在玻璃上映出的残影,我心里闪过的无数个念头,以及我小拇指的微微抽动——那反应了我对某句话的情绪。你知道的,那种大段大段的,看半天完了故事没有任何变化的精妙描写。
这就是问题所在。跟他在一起时,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一切差异都不存在。所有人都应该是海獭,赤裸相见,随海波漂流,见面只聊睡觉的事,字面意义上的睡觉。
先说好,这个故事没有高潮,也没有那种特别聪明的结尾,我也还没想清楚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讲。
那次睡觉其实特别纯洁,纯洁得令人不齿。我们已经习惯了赤裸相对,从精神转移到肉体,既让人感动,也同时让人觉得被侮辱。没有激情,只是共谋已久的相互安慰,就像海獭睡觉的时候要牵着手,所以才不被海浪冲走。
我喜欢的作家说,写作要离事实特别近,直到近得不能再近了,你才能写好。很久以来我已经避免这种做法,我能理解她说的,但我觉得这种行为本质上属于献祭。我得杀了我自己,把命献给我的小说,我的小说才有灵魂。可那样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小说究竟为谁而写?我不想那样。
那天晚上我们刚从聚会上回来,喝得不多不少,不能作为一起睡觉主要原因。
朋友们把我们送回各自的酒店房间。
我说我要洗澡,他们就去他房间继续喝。
洗完澡出来,他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一个人。
他们人呢?我问。
你得原谅我,这又是那种不得不说的开场白,我知道。我也知道这是不想承担责任的做法。我责怪他,要怪就怪我们太像,两个都不想负责的魔法师。
他歪倒在沙发上,假装在桌上翻翻找找,我们都知道瓶子是空的。
他们先回去了,我有点累,他们去晓程房间喝去了。他说。
当你知道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就没有必要着急了,我们按部就班地说出台词,让事情按部就班地发生。
他的皮肤,柔软的,细腻的,黄色的,没有什么汗毛。
我没有刮腋毛,这让他很开心。
应该说先让他怀疑了几秒,回过神了他才显得格外有兴趣。
他一遍遍抚摸过我的腋毛,刚开始是出于对自己的矫正,后来那一丛毛发显然已经有了什么别的意义,让他觉得他不是一只孤独的海獭之类的。
原则上我知道我不需要演,但进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间隙里多哼了两声。
他有很努力地让我高潮,并且我知道他一定认认真真地学过,这就给我很大的压力。幸好我最后还是高潮了,我也有很努力,不然我们俩都得讲笑话才能化解。
他大概知道我是第一次,很卖力地想要给我留下好印象。我猜他也跟我一样,原则上知道不需要特别对待,意义太多让我们烦躁,但在想要讨好别人这件事上,我们确实是一样的海獭。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说。
你想问我什么?他突然说。
我确实有想要问他的,但是那种感受没有办法形成一个具体的问题。
我猜,我想要说的是,我很舍不得你,我想带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
又或者,你真的一直要这样下去吗?我亲爱的小海獭?
这些话没办法说出口。我也没有办法带他走。
只有一句我很舍不得你,这句可以说,可惜我当时没说。
我猜我不了解他。距离无限近后反而让我眩晕,我分不清什么是重要的了,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就像在手术台上,身体被放大后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器官和血管,你不知道人去了那里。再用显微镜把器官放得更大,剩下的就只剩细胞,组织也不见了。
想象整个人放大呈细胞状在你面前展开,就像一张画,他变得巨大无比,又薄薄的一层,一览无余。那还是他吗?
他认为他就是那个样子,但我喜欢的是被他亲手肢解切片前的那个他,我喜欢的是被切片前的我自己。我喜欢远远地站着。向后退一步,我的小说死了,但是我活了。
我们交换了一个拥抱。我有点想哭,但是我知道我不会留下。
我取下特制的镜片,眼前的他瞬间散作无数闪光的三维粒子,璨光跃动,咖啡厅的时空A被撕裂,我们迅速上升,直到身处黑咕隆咚的穹顶,他融化在了银河里。
想象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银河只是她厨房里的一块黄油。早晨她起床,把黄油放进平底锅,黄油被煎得滋滋作响,慢慢流出淡黄的油。
我走出咖啡厅,把黄油和画都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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