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記憶：鐵製喜餅盒內的照片與故事

手裡緊握三百二十元，還有一個星期要生活，該怎麼辦？不能再向父母要錢，上禮拜為了買一雙昂貴的喬丹鞋已經撒過一次謊，謊言不能說得太密集，就怕自己分不清什麼是事實，什麼是假象。正在懊惱的時候，十元硬幣竟然滑出掌心往地板掉落，跌撞到磁磚的清脆巨響，彷彿用巨槌猛烈揮擊顫抖不己的心臟，活生生敲出一塊腥紅色的靈魂。急忙循聲尋找，鼻頭怵然冒出無數細緻水珠，額前也開始沸騰粒粒汗珠，用盡眼眶裡所有的功能搜索，最終毫無所獲。疲憊的身軀禁不住時間的摧折，失神仰倒在宛如海潮般柔軟的床面上，任憑思緒漂蕩，一枚十元銅板的分量足已在海上勃起成一座島，讓生命得以著陸喘息。光陰陷溺在鹹苦的呼吸裡，慢慢沉淪至海底，原以為軀體會因為海底礁石的尖銳而刺穿，卻在霎那間靈光一現──床底！

我急忙翻身跪趴在地板，朝陰暗幽深的床底裡探查，雖然未能深入，但已嗅得破案的契機。翻出抽屜裡的手電筒，還有從客廳請來的不求人（又名抓耙子），準備一窺傳說中的秘境。說實在話，這也得怪我自己，老是習慣把不要又捨不得丟的東西往床底塞，又愛偷懶把灰塵掃進去藉此欺瞞老母的查緝，現在倒是承擔惡果的時刻，只希望這傢伙不到逃得太裡面。光線直硬硬地掃描，卻不能在遇到阻礙時轉彎，我只好派出抓耙子將阻礙物一件件掏出。塑膠袋裡的臭襪子和黏著尿漬的內褲。鞋盒裡的成人小說和命名令人臉紅心跳的光碟。斷成兩截的藤條。枕頭套裡數百張考試卷碎片與塗改過的成績單。兩顆溜溜球。還沒拆封的小背包。金瓶梅上冊。衛生紙數團。一支絕地武士的迷你光劍。一把板機斷掉的左輪玩具手槍。一個邊緣生鏽的喜餅鐵盒……。

我對於鐵盒有種陌生感，記憶裡沒有殘留相關的畫面。這是我的嗎？隨手抽了兩張衛生紙將它從頭到尾擦拭一遍，盤坐在床緣充滿好奇與疑惑慢慢用拇指指腹剝開盒蓋，盒中放著一堆祝賀卡片，還有一張照片。

他是個轉學生，頂著一頭剛剃過的腦殼，將光亮奮力擋回去。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神充滿防備。四肢倒是直愣愣地釘在地板。他不說話，包括自我介紹的時候。老師安排他坐到我旁邊，我覺得不公平，其他人都是男生女生坐一起，為什麼我偏偏要跟一個臭男生並肩坐。抗議無效。因為他與我都是班上最高的男生。二話不說，我立馬在長條桌上畫出分隔線，狠狠瞪著他說：「不准越線！」只見他嘴角微微揚起一邊，像是嘲笑，又像是無所謂。

老天爺喜歡開玩笑，這很正常，試想，如果祢可以長生不老，又沒有多少人可以相陪不正經地玩，除了發瘋發狂以外，就該開開玩笑來抒發。所以，老天爺就來開我的玩笑，讓我跟我討厭的人無論何時都在同一個班上，更有趣的是坐在相同的位置，從國小到國中，整整七年。因為這場玩笑，我發覺自己體內似乎有股意象在萌芽。

瘀青與傷痕，是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不知是何原因，總是有些好事者喜歡挑釁他，他也向來不掩飾他的好脾氣，伸直拳頭向對方回禮。總是一個人，無論對方出現多少分身，他就是一個人與腳後跟流瀉濃郁到深邃的影子挺立在陽光下。神奇的是，他像一隻打不死的蟑螂，每日準時到校，從不缺席。他是眾人眼中的壞孩子。同學都盡量避免與他接觸，深怕自己會被捲入莫名的是非之中。老師們則是冷淡以對，有時面露無奈，有時恨鐵不成鋼。而我卻是在一次意外踏進生死邊緣的現場，與他交纏成命運的螺旋體。

某次小考，全班只有我的地理成績不及格，被罰午休時間站在老師辦公室資料櫃前訂正考卷並且背熟補考滿分才可以回教室午睡。我的方向感一向很好，但是地理位置跑來跑去搞得我一頭亂，這時候聽到老師們提起他，我的精神全部集中到耳管裡不放過耳膜絲毫震動的細節。鐘聲響起，我仍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剛剛自己正以旁觀者的角色走過一幕幕既真實又冷冽的畫面。老師們上課去了，沒有人發現我依舊站在故事裡頭。他的父親是藥頭，母親是金光黨，生下這個意外的骨肉後，他們沒有改邪歸正，反而是將他託給鄰居大伯收養，然後，消失無蹤。大伯是眷村老兵，一心想反攻大陸，漫長的歲月削弱他的體力與意志，悲憤的心情只能藉著酒精麻痺，不料卻也喪失理性。他常常躲在衣櫥裡，不敢出聲，就連門縫都關得緊緊，深怕一點縫隙就會有一條名為恐懼的鎖鏈將他緊緊綑綁，他告訴自己千萬記得小心翼翼的呼吸，若是被「獸」嗅到他存在的氣息，他就會被撕咬到體無完膚。你知道他的擔心是對的，當「獸」的經驗值越來越高，搜尋的能力就會大幅提升，牙爪也會更見鋒利，當他知道自己被發現的那一刻，喉間向是梗著一團棉絮，嘴裡的水分迅速揮發，膨脹的眼珠彷彿可以聽到細微血絲奔馳逃竄的回音，時間變得非常濃稠，他的瞳仁裡慢慢爬出一隻喪失人形的「獸」貪婪的吞嚥現實所有理解色彩的畫面。世界變成寂靜，宇宙也失去光的詮釋。他連眼淚都不會哭了。

這一張照片，是我們在畢業典禮結束後在校門口合照的。某天早晨，媽媽買完菜回家，從信箱裡拿出一封信件，上樓後見我還在賴床就無聲無息地丟在書桌上。等我午後起床，想要接續武俠小說裡的情節時，才驚覺飛鴿傳書，裏頭有一張故事的路觀圖，背後還寫了幾行暗語：「兄弟，謝謝你願意接受我，這些年的相陪，是我一生最值得收藏的記憶。」你知道蝴蝶效應嗎？聽說一隻蝴蝶振動翅膀的動作，可能在意想不到的時間、意想不到的地點震盪成一場龍捲風。我看著這張照片回憶起過往的無聲畫面，畫面從模糊到清晰，由黑白到鮮豔，一段段分隔的記憶各自膨脹成剔透圓珠，墜落在心臟的缺口，意象獲得養分而探出小指腹般大小的葉片。

即使我對他不再有陌生感，卻也沒有熟悉到像個普通朋友。直到高年級的學長把我「邀請」到後山「教導禮儀」，以減少生命值的方式受訓，當我以虔誠的姿態三跪九叩而胸腹貼地的時候，魔法值終於到達滿表暴衝的時機，我的召喚獸自己降生且展開自動攻擊模式，而我聽到過關音樂響起的時候，就緩緩閉上眼睛乖乖讓系統幫我升等。再睜開眼，召喚獸居然固執地留在現實裡，我找不到重置的按鍵，也無法登出。就這樣，他成了打怪的金手指外掛，而我輕輕鬆鬆成了眾人仰慕的高手。只是系統沒有讀書密技這一個隱藏選項，所以我的成績仍是難有一科及格。反倒是他每科成績都名列前茅，每回合逼問他是否偷練，他只是嘴角微微揚起一邊說：「專注，事半功倍。」他的話不多，全世界大概只有我聽他說過最多的話。你知道男生的情誼就是要坦胸露背地互損才堅韌，但我們都有某些隱瞞無法坦誠。

國中畢業前夕，我們相約在籃球場一決勝負，一山不容二虎，分別前定要排出高低。從早上到下午，馬拉松式的競賽終於宣告完結。我們坐在籃球架下，汗水集體遷徙，肺片在胸膛鼓譟，一顆頑皮的心臟仍向天地間來回奔馳。血管就要撐不住壅擠的紅士兵的激情，全身上下狂竄的喊聲連對面籃框都被撼動：「支援前線！支援前線！」不知是飢餓還是興奮，小腿肚飽滿的從油鍋裡撈起飄散著酥脆的炸雞香，手錶秒針發出一陣陣急促咕嚕聲，我發覺自己的肚臍開始往更深邃處塌陷，咕嚕聲越響塌陷越快，終於圓滾滾的黑洞形成了。突然有一股引力將我拉回地球，恍惚中宇宙傳來一道爽朗又沉鬱的光：「對不起！我利用了你！為了逃避一隻我永遠也消滅不了的BOSS，只好躲在你的陰影裡，假裝是你的兄弟，替你回擊那些欺負人的怪物，實際上，我只是藉此發洩心裡的恐懼與不安，犧牲你成為我存在的證明。說實話，我很瞧不起你，就像我瞧不起無能的自己。有的時候，即使升級到最高等級，仍有無法打敗的敵人，因為，這就是現實。因為無能，所以需要更無能的隊友來提升自己虛假的自信。直到今天，我才在氣空力盡的時候領悟到，原來，你是我追尋的晨曦，是你的笑容治癒我的陰暗，是你真誠的對待使我有勇氣大口呼吸，即使滿身傷痕，卻不再疼痛與憎恨。此刻的我，能感受到溫熱的靈魂，毫無畏懼的攤在陽光裡，就連影子都有血有肉。謝謝你。你願意原諒我嗎？容我再喊你一聲『兄弟』！」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哭，但是我知道自己臉頰兩旁馳騁的是「浪漫的敘事」。我們沒有互看對方的眼睛，但是拳頭卻很有默契地平平舉起，輕輕撞在一起。聽說，宇宙就是如此誕生的。

一直以來，我都想問自己一句話：「是否？因為內心醞釀著同情的意識，才會敞開雙臂將他環抱在胸前。如果，我不曾聽聞他的遭遇，這些曾經擁有的光陰會不會被一筆抹去？」夕陽悄悄站在窗台後面，溫柔的眼神將整個塗滿白漆的水泥牆刷成高貴而懷舊的鵝黃色，思緒平緩漫步在時間軸上，分不清過去、現在、未來。突然間，胸口長出一朵向日葵，笑嘻嘻的樣子像照片裡的他。我們又哭又笑的表情全被記錄下來，此時此刻，我才真正了解到他在我生命中的意義。心，永遠是一把難解的鎖，唯有等待時間這支鑰匙在起起伏伏中磨削成型，方能解開疑惑，將缺口重新填滿。

　　我要將照片夾進皮夾裡，起身的時候不小心翻倒鐵盒，盒中的卡片散落一地。正要責怪自己粗心大意時，竟在一疊卡片的背後發現那枚逃逸的十元硬幣。我突然有種感觸。原來，當你汲汲營營於算計生活的時候，往往忽略的是生命的價值。當你體悟了生活的意義並且付出實踐，就能察覺以往所被蒙蔽的視野。一旦真誠的挺起胸膛，世界就會還以最豐富的色彩，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