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宜
赵景宜

my land is your land.

百老匯大廈

我很喜歡百老匯大廈,盡管對它一無所知,從遠處看,它像是一座灰褐色的土丘,堆積在了蘇州河畔。

我很喜歡百老匯大廈,盡管對它一無所知,從遠處看,它像是一座灰褐色的土丘,堆積在了蘇州河畔。1934年,Art Deco建築風格,無法想象那時候的電梯,帶你穿過了那麽多幽暗、明快的海拔線,透過一間陽臺,看到了被江水環繞的近乎鄉村的渡口,只是為了來到上海的這一邊。

坐在一樓的窗戶邊,也許看不到外白渡橋,但能看到人們從此路過,帶著疲憊、期待、假期般的面容,遠處東方明珠能看到小小一角。我很滿意這裏的切片蛋糕,加上了15%的服務費,依然很便宜。我對同學說,這個下午餐吧真的好老派————我們坐在寬闊的沙發上,外面開了一個小小的門。我說,這是為了有人想要吸煙設計的。而同學用來離開,我們離開時,他說,就往這裏出去吧,這樣我們不用再一次面對服務員,面對她們的友好、客製化的致意,又一次要從大堂,走出到馬路上。

同學吃著巧克力慕斯蛋糕,他吃的很快,果然是喜歡吃甜食的。我說他終於要胖了一些。記憶中,他一直是高挑,纖瘦的模樣,臉色有些蒼白,還有幾顆痘痘,戴著嚴肅的黑框眼鏡。眼神不能說是銳利,因為他盡可能避免和他人如此的交流,是回避的、聰慧的、總在思考的。這讓他與眾不多。我說,你到底是胖了些。也許,上一次見你,你也是如此這般的體感,但今天,你的神色很暗淡,讓我變得健壯的印象,變成了一種略微臃腫的觀感。同學笑了笑說,他說不一定是這樣的,只不過昨晚沒有睡好,「常常,我在一天之內,神色變化就很快。「

我們很久沒有見過面了。(他說,我變得瘦好多了。而我體重開始變化,已經是2021年了.......只記得,上一次我們單獨見面,在襄陽南路、南昌路一帶,無盡的散步)。我忘記,上一次什麽時候見了,他也忘了,也許是2020年之前,也有可能是2021年。他說2022年,感覺很好,因為早就習慣了長久不出門,他反而覺得那段時間很快樂,成天在家裏,還有社區來送菜。他說,最長的時候,可以一個月不離開家。

每一次見面,他都是打車而來,他說受不來乘坐地鐵,地鐵會讓他感到疲憊。這一次,同學有了進一步說明:大約去年,他一直咳嗽,於是去醫院拍了CT,意外發現有了輕微的脂肪肝。他沒有想到,他,他這樣的體格,也會患有脂肪肝。我告訴他,我去全面身體檢查時,也診斷有輕微的脂肪肝。另外,去年,他還住在一個很小的房子時(也就是我去過的一次),因為長期在床上看電腦,所以腰椎盤突出了。這讓他,根本就不能坐地鐵了,因為座椅太硬了。我感到遺憾,知道了同學,患有了一種新的慢性疾病。而我知道,所謂衰老,就是身體裏一種,不易察覺的炎癥。

我們在去往百老匯大廈前,等著紅綠燈的片刻,同學突然問我:你是93年,還是94年的?我說怎麽了?他說,想知道我是不是也三十歲了。這是一個很微妙的時刻,快迎來三十歲時,會感到很焦慮。但過了後,會覺得,也就這樣了。

...........

2012年,我們在武漢一所高職讀新聞采編與製作。開學時,每個人上臺自我介紹。我還記得同學上臺時,他臉色蒼白,來自江蘇C城,好像和所有人不同,認為只是由於某一種不信,和臺下的人成為了同學。我還記得他當時講話的神態,他說:原本,他是要去中國傳媒大學的,但因為某一種小小的失誤,所以來到了這裏。

後來,好幾年之後,同學大概準備過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班。對此,我幾乎一無所知。只是,那天,我們在談到學歷的時候,他告訴我,有一個朋友考上了北影,但最後也沒找到什麽像樣的工作。他說,我就感覺,也就這樣了。

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和同學是朋友的。在我的記憶裏,在學校裏,我和他的交往不多,因為並不在同一個寢室。我記得有次(為數不多的),去他們寢室,看著同學睡在上鋪,看著一本很厚很厚的書,很深奧很深奧的書,類似於《邏輯學Ⅰ : 黑格爾著作集》這樣的書吧。但並沒有讓我對他很感興趣,只是困惑,為什麽要讀這麽厚的書,如同讓自己所處的床鋪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泡泡,和其他人相隔開來。

這一天見面,同學講起了,在二十歲時,家庭的一次重大變故。這件事,我以前大約知道,但沒有知道地那麽具體。他講得很細,讓我感到很驚訝。同學語氣很平靜,他說最近幾年看開了,這些無非就是命。這讓我多少理解,2012年時,他具有的一種漠然和脆弱。

另一件在學校,還能記得的事,就是我們在校外閑逛,他摸一只金毛的時候,被咬了。他很想知道,這只金毛是否打了疫苗,如果沒有打,他就要去打疫苗了。他很想問一下狗的主人,但並不是想得到賠償,而是確認這一點。我替他代勞了,很客氣、隨和地問了對方,並得到了答案。同學感到很吃驚,稱贊我,並感到驚訝,我很會和人打交道。我當時想,這就是一件很小的事嗎?

(噢,還有一件小事,他從家鄉帶回母親做的梅菜扣肉,邀請室友一道吃,但他們都不太想吃。最後,同學邀請了我,我們一道在食堂,連同其他的菜,吃了他母親做的扣肉。)

畢業之後,也有可能是實習、不上課的那個學期,同學回到了武漢。他問我有沒有空,見一面?這是我們第一次,出來見面吧。於是,我帶同學去了即將要拆遷的武鍋社區,之後,有可能是打車,去了徐東的銷品茂五樓的、靠窗的秀玉紅茶坊,我提議請他吃牛排。那個位置,以前是新華書店,初中的時候,我常來這裏買杯茶看書。高中時,這裏便成了西餐廳,偶爾,我會和朋友們來這裏吃飯。但最終,這些都不在了。

直到來到上海後,2017,我和同學的交流才變得多了起來。但他一直沒有變過,是那種有積蓄時,會在盒馬買不錯的牛排,但卻謙虛向我們表示,這次牛排還不夠好,也只勉強用個不粘鍋來煎。然後,他認真的在明亮的廚房裏,和Siri下達指令,告訴幾分鐘之後給出提醒,一絲不茍地料理。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在某個美術館的時候,同學對我們說,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當代藝術的盡頭。

我們都認為同學很有天賦,有很好的審美。當我吃著他烹飪的牛排時,也感覺到,他說的話很有道理。偶爾,我也為同學感到惋惜,因為他似乎也沒有做一些什麽,讓其他人看到的東西。同學很喜歡電影,他一直想要拍一部電影,我不知道這會關於什麽,他只是永遠想要,計劃拍攝一部電影。

這讓我覺得沒什麽,因為在小說裏,總會有一種這樣的情節:某一個對文學很有熱情、天賦的人,他想要寫出一本不朽的,或者是獨特的書。但最終,他沒有寫,成為了另外的人。我很喜歡這樣的角色,我甚至認為,比起寫這部小說的作者,這樣的角色,才是真正的作者。他讓我們保持了期待。因為,書寫出來的文學,往往是作嘔的,讓人不滿意的,局限的,哪怕是好的,它必然,已經成為了已知的。

很有可能,真正的小說家,他並沒有創作小說,反而,他變成了小說裏的人物————作者,不過只是他的敘述者,蹩腳的敘事者。這之中,形成文本的小說,往往發生在了記憶裏。因為記憶的中止,而帶來的想象裏。一個電影導演,他沒有真的留下影像,只留下了遺憾、迷思........我總感覺,至少我的生命體驗裏,我感覺到了,我的同學正在拍攝,只是尚未開始。

但這一次。同學不再談論,他不再談論,未來會想要拍一部電影裏。只不過,我們在走過一個幽暗、奇特的隧道,電動車、騎車有不同的通道,路人可以看到界限在哪。他突然說,這裏很適合電影取景。這一次,他不再談論了。

同學只說到身體,隨之而來的病痛,經濟,人工智能。他說,看到了安藤忠雄的節目,有一段印象很深。我說,是不是這一句?「要是我十幾歲的時候讀過夏目漱石,也許我會成為更加感性的人。」

同學說,你也看了?我說沒有,我只是偶然看到了相關的文章。同學說,不是這一句。他說,安藤忠雄說,未來是人工智能的時代,理性的事情交給了Ai,人要學會變得更加感性。同學說,我也想學的變得更感性,但我發現做不到。

很快,我們離開了百老匯大廈。沿著蘇州河,繼續散步,不久後,上海落雨了,如同我們剛見面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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