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宜
赵景宜

my land is your land.

兩個負債的朋友

季科會載着條女去小樹林,在那輛寶駿汽車的後排,就像很多次他們見面的尾聲那樣。因爲,不再有錢付快捷酒店的鐘點費。季科告訴我,能省一點是一點,這很有他的哲學。

又是那一台黑色的寶駿汽車。我並不知道一輛多少錢,隻是油門桿的皮革已經脫落了,它的副駕駛座位沒什麼舒適可言。季科就這樣駕駛這颱汽車,帶着疲憊、沒有剃的鬍渣、沒有打除皺針的抬頭紋,停靠在常州一處地鐵站外,爲了接我。他剛剛結束在工廠的工作———早上七點半上班,下午四點半下班。

打開車門,我們又一次見面,大專畢業之後,在學了沒太多用的新聞採編課之後,都保持着如此漂浮的生活。季科有了新的條女,他告訴我是在探探上認識的,第一次是在酒店房間碰麵。車到了常州的郊區,路牌上冩着:“江陰界”。他指着麵前的洗浴中心,告訴我裡面有色情服務,偶爾,他會去光顧。季科是我見過,那麼寂寞,又那麼願意爲寂寞揮金如土的人。我總想到,一同在桌上吃飯時,他會直接用自己的小勺,伸進了湯裡,直接送到嘴裡喝,喝完後,又繼續去舀。到他家後,才髮現他的父親也如此。

上一次,我們見面是在十一月的無錫。他租了間很舒適的房子,明亮、幹淨,週圍很安靜,那時正下着並不冷的細雨。他找到一份新工作,爲一家民營醫院當公衆號編輯。這幾年,他幾乎做過無數的工作,大多和策劃、攝影、新媒體有關:他在蘇州工作過(住在西山金庭鎮的親戚家,每天要開車三十多公裡車上班)、在無錫工作過兩次(第一次住在一個可怕的LOFT公寓)、在江陰工作過幾次(父母爲他在萬達廣場旁買了房),在常州工作過(先住在公司所在的古建築物裡,後來選擇驅車回家上下班),現在在一家工廠(也靠近常州農村的家,車程隻需要十多分鐘),爲工廠生産的醫療器材拍宣傳視頻。

他説,他很理解爲什麼那四個人會尋死。如同大多數工作一樣,在那家民營醫院,過試用期之前,他就被辭退了。他欠了信用卡很多錢(或者説是不同的信用卡),感到很着急,如同過去一樣,他又投遞了很多的工作。其中一份是,信用卡推廣員,他去面試了,公司查了他的徵信,告訴他,這份工作沒法讓他做。

他覺得很絶望,這原本是他很瞧不起、很不情願的工作。最後,他退掉了房子,回到了不遠的常州近郊的農村老家——他很少回江陰市區的家,以至於欠下了兩年的物業費。上個月,他在墓地策劃、工廠視頻拍攝的工作機會之中,選擇了後者。這之後,他又在探探上,認識了住在常州市的新的條女。在這樣的閒聊中,我們到達了村莊,一個離鎮上大超市相距三公裡的地方。


2.

凌晨一點了。這麼晚,無法聽到南環高架上的車流聲,也因爲在這麼嘈雜、有些骯髒、烏黑的啤酒吧,四種口味的啤酒,真的很便宜,我買了三盃百香果味道的,旁邊有兩個男人(一個年輕人,一個中年人)在玩着搖骰子,也許是常客。

你想抽weed嗎?週對我説,一旁是他的女友,我們都喝的百香果,這是一種需要去酒吧坐坐,但又不想喝啤酒的人準備的吧。我的聽覺被打開了,我問他,帶着這些能上火車嗎?幾年前,我陪週去漢口的一個街上,他要和一個維吾爾人會麵,當場交易這些。那是一個初夏的晚上,我很雀躍看着,滿是招牌、座椅、路人的街市,等着接下來的事情髮生。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個人沒有來。一般來説,他會從一輛黑色轎車走出來,機警目光確認着陌生人,然後打個手勢,招呼他上車。

但這一次,週讓我失望了,他不過是開個玩笑,如同上一次見麵一樣,他説他好久沒有“呼過”了。我想唸和我一起weed過的朋友。這樣的朋友越來越少了,像是,出乎意料的,實際上夏天到來的時候,一陣風吹起,也會有落葉。他們也是這樣的落葉吧。

週又一次講起了煩心的事。故事很簡單,幾年前,他和一個朋友拍攝紀錄片。但最終,那位導演沒有給他署名,他感到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他過去記錄的故事。每一次,他講起的時候,我都隻是告訴週,這是溝通的問題,比如,對方是導演,成片後,你當時不應該想着拿走你的拍攝素材,重新剪輯一個片子。這是不可以的。但這之後,他確實得到了不公平的遭遇,因爲他拍攝好幾個月,但一切好像和他沒關了。

週從來沒有指責我,爲什麼作爲朋友,不完全站在他那一邊。他隻説,我從來沒有評價一道菜,特別好吃,也沒有説過自己最喜歡那隻樂隊,如果説“還可以”,就是很好的評價了。他還説,我似乎從沒有和那個朋友決裂過。他並沒有這樣的意思,但聯繫起來,我感覺是説我,沒有那麼強烈的生活過。

我沒有問週,他現在有多少負債,因爲他一定不會告訴我,也很警惕這樣的問題。大約是去年,他來到上海,學習西點班。幾個月後,他去了Tims咖啡工作,因爲上班時間,自己做了盃飲料給自己喝,就被經理辭退了。如同往常一樣,他過了好長什麼事情也不做的日子。一度,他在靜安寺找了工作,當中介移民顧問。我去上海時,約他在南陽路一家小咖啡店見麵,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週是上班族。我讓他請我喝一盃咖啡,週麵露難色,這很少見,因爲週是很慷慨、大方的人。我知道了,幾乎所有人都不會口袋裡沒有錢,因爲可以擁有無法負擔的網絡債務。但債務卻很折磨人。我們喝着咖啡,週隻是隔着厚厚的鏡片沉思,他在思考在辦公室消失多久,才算合理。

那天晚上,週是突然説要來蘇州的。我們在觀前街碰麵,他髮現我騎了輛電動車,客氣問我,如果明天我沒什麼事的話,可不可以藉他用,想在蘇州兜一圈。(他從來都那麼講理)我卻拒絶了,因爲想着,明天想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對於步行而言)。週説,在恩施大峽谷的時候,他就藉給我摩托車。(這讓我有點不悅。如果他説,我們關繫這麼好,那我就答應了)我沒有吭聲,我們三個人繼續走路,去我電動車停靠的地方。(週的女友很貼心、善解人意,我們準備去另一個地方,週想到我不願意落下電動車,提議讓我騎過去,他們打車過去碰頭。週的女友説,我們陪他走過去,然後再打車)

實際上,在大峽谷的摩托車不是週藉給我的。但這也差不多,那是一個假期,我去看週和他的朋友們。我們想騎着摩托車,在峽谷中穿行,到達幾十公裡外的利川。但差了一颱摩托車,以及不會駕駛摩托車的我。週陪我在鎮上的街上,説服一個陌生人,藉了我一輛摩托車。在短暫適應後,我既然也開着摩托車,載着一個同伴,穿行在幾米外就會墜崖的盤山公路了。週説,在大峽谷的一年,和幾個中年搖滾樂手在一起,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很快,在一片電動車中,找到了我的那台。我提議,你們也別打車了吧,不如試一試,三個人擠在車上,反正很近。在重負中,在遲疑這樣是否會爆胎中,車終於緩緩駛出,速度變快,我們往南走,會越過護城河,來到一家燒烤店。一家孤獨的人常來光顧的店。週説,我們也像鬼火少年一樣。

我感覺,還是要在明天把車藉給週,因爲在這樣的路途中,我們相處的很愉快,也應該讓朋友感覺到愉快。朋友是越來越少的Weed。


3.


“你有老婆了嗎?” 季科的媽媽問我。

十多分鐘前,季科的爸爸在餐桌上問我:“你結婚了吧?有老婆了吧?”

這在江陰的村莊,一個離鎮上大超市相距三公裡的地方。季科的家,和鄰居們一樣,很大的一個房子。入口是廚房,還保留了灶颱,一個不起眼的木門,推開後有一隻雞,散落着些草垛。但我們還是在超市買的鮮雞,和竹筍、排骨燉成了湯,季科和季科的爸爸用着自己爹小勺,往嘴裡喝着湯。客廳貼着毛澤東的肖像,另一側是更小副的海報,繪着“十大元帥”。

季科的爸爸繼續問我,大專的室友裡,有多少結婚的,全班的同學裡有多少結婚的。他問我,武漢的生活水平,是不是相當於十五年前的蘇州?我説不知道,十五年前,我沒有去過蘇州。他講起了,2015-2016年在武漢的見聞,他印象中武漢的消費很低,他請了十個人去酒店吃飯,以爲要花5、6000,但隻花了2000多。季科的父母是瓦工,他已經六十七歲了,但還在工地上班。上學時,他們來寢室找過季科,當時印象好深,因爲他母親的臉那麼黝黑。我以爲隻是農民久曬的緣故,但沒想到有更沉重的勞作。

他繼續説,是請學校的領導吃飯,其中一個,在《長江日報》髮表了五十六篇文章,他説在大學裡,給季科用了十多萬。這指的是額外的十多萬。季科的爸爸沒説的是,他幾乎被人騙了,最終,季科沒有如願通過專昇本考試。他説,你們還是學曆太低了,在江蘇,大專生相當於初中生吧。但收入還是比武漢高一些,如果在工廠當普工,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可以賺到6000元。他説起季科現在的工作,試用期六千元,轉正後八千,這份收入在農村來説挺不錯的,在家吃飯也不用花錢。他説,這幾年,季科沒有攢到什麼錢。他沒有説的是,幾個月前,才知道兒子負債了十多萬,並幫他還上了。

那是季科最幽暗的時間(應該不用最,因爲更幽暗的時候必定還會來臨),他丟失了工作,每個月以債抵債,以及父母的不知情,還有湧入的催婚。海投的簡曆,放下麵子想去當信用卡推銷員,但被拒絶。一天,季科見了相親對象,他隨意一提,自己有負債。沒想到,對方告訴了介紹了季科的幹媽,幹媽告訴了他的幹爹,最後他的幹爹來到了季科父母家,告訴了他父母。最終,十多萬的負債被還清了,季科也從無錫回到了家,感到了輕鬆。

我不知道季科爲什麼,那麼的坦誠,明明知道,他説過的,也會被我寫下來。那幾年的負債生活,季科會和另一個寢室室友頻繁交流,那個同學是因爲賭球,季科告訴我,他的母親幫他還了十六萬了,但他還是無法停止賭球。唯一的差別是,他不像季科一樣頻繁更換工作,這幾年來都呆在同一家公司。季科説,他們都有好幾張信用卡,辦理信用卡的推銷員會給他們一個pos機,這樣他們隻需要記住賬期,付一個手續費,就能藉出一筆錢了。我問季科,爲什麼會欠十多萬,他説大部分花在女人身上了,還有幾萬塊是利息。

這才過幾個月,季科又欠了兩萬多塊,他説他的抬頭紋更嚴重了,想要打除皺針。欠那麼多錢,是因爲新的戀情(?),如果是在探探認識第一次見麵就在酒店也算的話。他説要給對方買衣服、化粧品,還送了一隻品種貓(季科在負債的時候,也爲自己買過幾隻品種貓,因爲農村是散養,有些被人偷走了),他沒想到錢會花的比以往更快。季科沒説條女就是女友,儘管在微信名稱上備注了老婆。父母也知道這段戀情(儘管季科説,他們不懂脖子上草莓印是什麼東西。也不知細節),很高興,商量着什麼時候家裡要裝修,是不是要買新床品,希望今年就能結婚了。這讓季科很焦慮。我也好奇,爲什麼那麼大的房子,以及沒有姐姐的房間。季科不解反問我:這麼會有姐姐的房間呢?(因爲姐姐已經嫁人了)。

他説,也不知道這會持續多久,隨其自然吧。那一天,下午,我們吃完了刀魚餛飩,季科突然決定要走高速去常州(他説,本來她説週末不想見了,他隻是微信髮了個,“我想你了”,她説要我來見她,女人就是這樣。)。季科説,要不要也和她一起見見麵,我説算了。我開玩笑説,我不想給你交停車費。因爲,夜幕降臨的時候(也許他不在意是不是天黑),季科會載着條女去小樹林,在那輛寶駿汽車的後排,就像很多次他們見面的尾聲那樣。因爲,不再有錢付快捷酒店的鐘點費。季科告訴我,能省一點是一點,這很有他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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