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宜
赵景宜

my land is your land.

收藏時間的老人

(编辑过)

六十五歲的吳正祥,正坐在我對面,整個客廳、房子堆滿了舊物:連環畫、報紙、路牌、宣傳畫。1980年,他搬到了武漢市江岸區的丹水池,電塔廠的家屬樓。現在,工廠搬到了更遠的郊區,這片住宅區也快要拆遷。

我總感覺,吳正祥比實際年齡更年邁一些。不只是,他太喜歡過去的事物,仿佛活在過去。他的個子不高,是個熱情、較真的人,打開話匣子後,會沈浸在敘事中。吳正祥並不善於傾聽,會讓人多少覺得,他有著落寞、孤寂的一面。

那天下午,他家很昏暗,臥室的燈已經壞了,久久沒有去修。唯一的空調,是臺老式的窗機,但它看起來並不舊。這也許是,很少被使用的結果。不外出的日子,吳天祥都一個人在家。他告訴我,妻子在白天有一份工作,而女兒早就搬出去住了。

炎熱的夏天,吳正祥會呆在客廳裏,打開天花板上的吊扇。他坐在木製沙發椅上,沈浸在了自己的收藏世界。一旁的茶幾,鋪滿了他最新的藏品——武漢各地的核酸檢測卡。一只八歲的金毛,常陪伴著他。它正懶洋洋躺在地板上,擋住了過道。吳正祥格外珍愛他的小狗,對我囑咐了好幾次:

「金金不咬人,但你不要踩到它了。」


1.

1958年,吳正祥出生在花樓街,小董家巷。他有兩個哥哥,大哥大他十歲,小哥大他五歲。兩層樓高的民宅,一半是「板子」、一半是磚塊蓋成。房子是租來的,大的十二平米,小的只有幾平米。每層樓有一個共用的廚房,幾戶人家在這裏燒飯、吃晚餐。

在物質貧乏的年代,吳正祥卻擁有著更多的記憶。那間廚房,人們在鍋裏蒸飯時,會等到米到夾生狀態時,盛出來放在筲箕裏。這樣就有了額外的米湯,吳正祥用武漢話補充道:「把一點糖,很好喝。它也可以用來漿衣服、床單。現在,沒人這樣蒸飯了,直接放進電飯煲,一鍵成功。」

最難度過的夏天,武漢人只能用扇子、茶壺、竹床來消暑。兒童吳正祥,做了一個小小的裝置,用繩子、竹竿,系在一塊布上。用腳去蹬時,他感到布晃動的風,比手搖扇還要大。等到下午三、四點之後,人們會用盆子接水,不斷往墻上澆,讓室內溫度降下來。但到了晚上,人們還是會把竹床、涼席搬出戶外,在巷口、街上睡覺。

孩子們有很多的遊戲。吃過的冰棒,不會扔掉簽子。它能用來娛樂,數十根往地上一扔。有些簽子會重疊在一起。玩家們會用自己的冰棒簽,去挑動,如果挑出一個簽子,又沒有碰到其他的簽子,就歸你了。棍子攢起來,能用來做個鳥籠。滴扣子也是類似的遊戲,以井蓋為道具,裏面放一些扣子,玩家用自己的扣子做瞄準。彈出井蓋的扣子,是贏來的,留下來的扣子,屬於下一個贏家。

真正的冒險,是在長江邊。吳正祥從家裏步行,十分鐘就能到17號碼頭,這裏也是招商局碼頭舊址。很長一段時間,長江上再沒有外國商船,而是停靠在岸的東方紅號。「編號靠前的船,都是大船,是往上海、南京開的。小船往宜昌、洪湖、沙市走。」

夏天裏,吳正祥的玩伴會到長江遊泳。他說不知道江水深淺,很害怕,從不會去長江,只會在遊泳池裏遊。他親眼見到,鄰居一個小孩,從東方紅輪船的煙囪下,往江面跳水。但有一次,過了很久,他都沒有從水裏面出來。救上岸後,才知道頭撞到了江底的沙泥裏。從此以後,他的頸子再也動不了了。

吳正祥來到渡口,也不是坐船。他喜歡呆在候船廳,看著人來人往的人,有些匆匆地登船,更多的人在等待,打發著無聊的時間。吳正祥等待著,他們吃完口裏的糖果,來撿地上的糖紙。靠著這樣的方式,他收集了幾百種糖紙。

這時,吳正祥遞給我一冊印有鄧麗君封面的相冊,童年的回憶湧現在了我們面前。「 夾在書裏,糖紙都壓平了。我們去候船室,等船的人,東南西北都有。糖紙好看的很,很漂亮,就是美術作品。有很多革命的象征,有毛主席語錄、樣板戲、解放軍。」

「這一個是武漢國營糖果廠的,看到上面畫了孫悟空、豬八戒,才留了下來........一些糖,我也沒有吃過,但大概能想出味道來。」


2.

1964年,對於吳正祥來說是很重要。他問我,「那一年,你知道發生了什麽嗎?」

「不是,不是。」 他回復道我的幾次猜測。「我們國家發射了第一課原子彈,爆炸成功。我們中國人有了原子彈,在世界上可以說不了,美國都怕我們。」

他還記得那天在外面玩,看到街坊在看《長江日報》,上面刊登了這則重大新聞。從那之後,他開始留意報紙,把一些好看的報紙攢起來,放在紙箱裏。收藏的理由,更多是視覺上的,大多數封面上刊登了領袖的大幅照片。「看著漂亮,當時我都不知道什麽是原子彈。那十年,我攢了幾百張,彩色的,好看,是不是很像宣傳畫?」

時代的大變化,也在小小的花樓街登場。

在戶口本上,吳正祥所住的「小董家巷」,改名為了「繁榮巷」。入讀的「武漢關小學」,改名為了「反帝小學」。武漢關(江漢關)在1924年落成的海關大樓,也被改名為了反帝大樓。鐘樓還是會準點報時,只不過音樂由《威斯敏斯特》改為《東方紅》。大樓下的沿江大道,變為了反帝大道。

吳正祥展示了一張老照片,反帝大樓懸掛著領袖的畫像,每一根柱子,都寫有一條宣傳口號。

七歲的吳正祥,在加入少年兒童先鋒隊時,就開始流行唱革命歌曲:《學習雷鋒好榜樣》《王傑的槍我們扛》《我們走在大路上》《工人階級硬骨頭》…….學校、街上到處貼有「越南必勝美帝必敗」的宣傳畫。在新華書店裏,越來越多越南主題的連環畫出現。

他還記得,第一次在街上看到遊行,跟著隊伍走了很遠。「有人會扮演外國人,有扮演蘇聯的赫魯曉夫、美國的肯尼迪、尼克松,這就是帝修反。高鼻子、白臉蛋、高帽子,歪著走路,蠻好玩,蠻有意思,我就追著看。」

每次遊行,街上會有人發傳單,吳正祥會專門去搶,用一個夾子攢起來。那個年代,各個學校、工廠,都會創辦自己的報紙。「你爸爸會知道搶傳單,不少是油印的,裏面也有很多報紙,像《紅旗戰報》《武鋼工人》《紅色造反報》…….「現在很難買到這些,又很貴。」

吳正祥告訴我,當年並不了解什麽是共產主義,只覺得很向往。「它肯定是一個很美好的東西,要不然,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去追求它呢?」

1972年,吳正祥已經有了300多本連環畫。家裏沒有地方放,他專門製作了一個「娃娃書書架」,一共有六層,每一格的高度都和連環畫的高度相對應。2006年,吳正祥做了一本《連環畫收藏目錄:1960-1979年》的小冊子,作為工具書來使用。他按照小時候的記憶,選取了一張樣板戲宣傳畫,當封面的背景。

在手冊上,收錄的連環畫,可以查到對應的作者。那個年代,因為強調集體勞動,連環畫的作者都是匿名的。吳正祥也進行了主題分類,比如「歷史題材」、「人民防空系列」、「樣板戲系列」。無法分類的,就按照筆畫進行查找。「《蘇修間諜落網記》就是七劃,《珍寶島》就是九劃。

「每看到這些娃娃書,我總忘記不了我的母親,是她給錢我買的,母子情深,母親難忘……」

對於吳正祥這一代人來說,連環畫是一種集體記憶。但除此之外,又有太多的個人記憶與情感,纏繞在其中。

「那個時候,母親工資只有四十元零一角錢,雷打不動地每月要向父親交二十五元錢,身上還剩十五元零一角錢,大哥向母親要錢買無線電元件和電線,裝耳機,二哥向母親要錢買笛子上面的笛膜和樣板戲劇本,我向母親要錢買娃娃書。想起母親真的是不易,我們瞎浪費了母親幾多錢哦….」


3.

2010年,吳正祥退休了。他重回花樓街,打算看一看以前住過的老屋。但去了後,他發現整條巷子都拆遷完了。他感到很難過,平日裏工作很忙,很久沒有來,從沒聽說要拆遷。「如果我留下一張照片,一個門牌號也好啊。」

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義務:只要知道武漢哪裏在拆遷,自己就要過去留下一個門牌號。在撬門牌前,吳正祥會拍攝周圍的街景、房子,再到門牌號的局部照。這些年,他收集了幾千塊門牌、路牌。

尋找路牌的過程中,他也對武漢有了更多的了解,包括了老地圖都沒有標記的地帶。在江北諶家磯,他去了正在拆遷的村莊西流灣。他很不解,為什麽是這個名字?查了資料才知道,諶家磯像是一塊大石頭般,讓東流的江水,在此有了些回流。

「總體來說,武漢的變化很大。你一覺醒來,一片都拆了,一個地區都沒有了。不是只拆一個街,一個巷。一片片都拆了。」

在所有回憶中,最讓吳正祥掛念的是自己的母親,以及從小生活的老街。進屋的地方、房間、後院的入口,都掛有母親的照片。小時候,母親總會挑著擔子,沿街賣著針、線、布等小百貨。吳正祥總跟著母親上街,很早就熟悉了花樓街、六渡橋一帶。他向我模仿起了當年的叫賣聲:

「只要聽到,刨冰雪花坨,解涼又止咳,我就找老頭老娘要錢。賣的人會把冰刨成泡沫一樣,再丟進飲料裏面,甜甜的,很好吃。賣五香豆的,是江西人,兩分錢一包。花樓街,在武漢一直是熱鬧的地方......」

吳正祥製作的畫,他回到了童年,和母親在一起。

小時候,吳正祥常去一家租娃娃書的店,在門口還有炕年糕的小攤。花一分錢,小朋友自己炕,邊看著娃娃書,邊用油刷、鏟子,把一團彩色的年糕,炕成薄薄的餅。不遠處,有一家「燒叫補鍋」的店。吳正祥多次看到,老板用力猛拉風箱時,速度越快,火變得越大,鐵慢慢變成了鐵水,又倒進容器,再倒進舊鍋裏。

「鐵水進鍋的時,煙霧彌漫,那個霹靂聲。我看到,這就是一種留念。這是我小時候的記憶。我講出來,你還需要想象。」

但屬於吳正祥的花樓街,已經消失了。路名還在,但過去的房子都沒有了,兩旁蓋起了很高的大樓。吳正祥仰起頭,邊對我說道:「很高很高的樓,一邊是世紀江尚,一邊是平安大廈,可能要有一百多層。你要是戴個帽子,往上面看,估計帽子都會掉在地上。「

畢竟,時間過了很久。1970年之後,大哥去了武漢鋼鐵廠,住在江另一邊的青山區。小哥去了民族路百貨商店,當營業員,住在臺北路。「我們平時聯絡不多,各做各的事,沒有誰依靠誰。小時候,就不一樣了,我不走路,要哥哥背我,要不然就睡在馬路上。我很少去大哥家,小哥哥搞股票去了,與時俱進了。「

吳正祥的家也一樣,剛搬來的時候,丹水池地處漢口的郊區。除了工廠外,這裏像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時間,讓這裏成為了老社區的模樣。他在這裏住了四十年,但幾年後,又一度要面對拆遷的命運。從後院望去,是一大片空曠的碎石荒地,正中間有一棵梧桐樹,以及一旁正在作業的黃色推土機。

最後,我問道:「你會擔心,你收藏的、珍視的這些東西,幾十年後,會被當成垃圾一樣扔掉嗎?」

「我和你想法不同。一旦過去的物品,就只和那個年代的人緊密相連。你不是那個年代的人,對這些東西,一點感情都不會有。現在的人,都不玩這些東西了。你去收藏市場看看,玩連環畫、報紙的,都是些老人。但以後的人,不感興趣也沒有關系,這些東西已經成為了歷史。」

「我想念的東西太多了,多的很。我搞收藏,是在收藏歷史,也是收藏一段往事。我只能保證我自己,我在的話,一點都不會丟。等我不在了,也不會囑托任何人留著,我就不管了,順其自然......」


在我拜訪吳正祥的尾聲,他的妻子回家了。她沒有說話,在廚房呆了一會,放下了買回來的菜。也許,她不太習慣那麽多人在場,便牽著金金出門了。我離開後,昏暗的客廳、藏品、回憶、靜寂,又重新屬於了吳正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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