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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想成为怎样的人 | 现实系小说《洋葱人》连载

「你们呐——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这是一部长度约十万字的中长篇小说,反映了二十一世纪一零年代到二零年代中国年轻精英群体的真实面貌的冰山一角:真实、执着、孤独、承受。没有故意为之的爱情,没有喜闻乐见的套路,没有敬而远之的禁区,没有终将胜利的正义……如同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密密包裹,待到拆散之时,飘散到空气中的分子却令人潸然泪下。

这或许不是你的故事,但终将成为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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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计9000+汉字,阅读需要大约6首歌的时间。建议您在时间充裕时戴上耳机播放您最喜欢的歌曲,在惬意的进度条中完成本章的阅读。


02想成为怎样的人


「小的时候想要长大,长大之后却想变小。」红酒杯从左手传到右手,再从右手传回到左手,然后轻轻斟了一圈,直至完全握稳于五指之间。穿着藏青色格子衬衫、系着深蓝色领带的祝伯伯望向圆桌对面的方向,框在金丝边眼镜之中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用十几年来未曾改变的那种逗小孩的语气向坐在桌对面的「孩子」说道:「你们呐——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他在朝我问话吗?但我更乐意相信,这番话是对我身边这位大学毕业却还穿着中学校服的大姐姐说的——祝诗琪,大我五岁的学姐,大人们口中从国内名校毕业然后即将赴美深造的学霸,伪装成高中生的模样却止步于校门口的怪咖,驾驶汽车将我送到这里来的成年人——我所了解的的只有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对于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又将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我知之甚少,也无意去了解。我只不过是在担心,当我面临同样问题的时候,我还真的答不上来。

这天中午,祝伯伯一家三口邀请我们一家三口,在市中心某座公园边上的独栋餐馆共进午餐。原本订的包厢是整个餐馆最大的一间会客厅,然而当我们寥寥六个人坐下以后,竟然发现不足以坐满半张圆桌,留下十几张空荡荡的座位,惟每一张椅背上样式不同的手工刺绣倒是一览无遗。因为理解错了电话里所说的「订一间适合于家庭聚会用的包厢」的意思,看上去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服务生被祝伯伯用颐指气使的态度狠狠训斥了一番,然后被指使去找当班经理过来。不到两分钟后,穿着笔挺西装的经理敲门进了我们那间大门敞开的包厢,九十度弯腰道歉,然后二话不说赶紧带我们到了顶楼五层的半开放式阳台包间。圆桌不大不小,正好坐下六个人,春日的阳光洒在酒红色桌布的一角,视野更是好得不像话——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从如此美妙的角度观察过我熟悉的风景:市中心的玻璃大楼仿佛是从公园苍翠的树冠上开出的花朵似的,在悠悠的蓝天白云之下仿若浑然天成,真是奇妙的组合。其中一栋五星级酒店的大楼里,透明的观光电梯上上下下,就如同树木当中运送水分和营养物质的交通轨道一样。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小学时代读过的《小王子》中铁路扳道工所说的话,意思大概是说:从东方来的火车上的人们不满意原来住的地方,因而去往西方的国度;从西方来的火车上的人们也不满意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因而去往东方的异乡。这正如小孩想要扮老成,而大人却又想要扮嫩一样,无论何时都不满意。

「人们是从来也不会满意自己所在的地方的。」扳道工说。

当年觉得诘屈聱牙、无病呻吟的文字,到如今终于算是稍稍参悟到了其中的真意。虽然难以言表,但是大概和祝伯伯最初说的那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像忽然懂了什么似的,向祝伯伯报以谜一样的微笑。然而,祝伯伯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而是抿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撇过头去看着我爸,把放下酒杯后空出来的左手指着诗琪姐,用抱怨的口吻说:「她呀,一回来就嚷嚷着要找中学时候的校服,非得穿成这副样子才肯来见弟弟,不然啊,她怕会有代沟。」

诗琪姐撅着嘴,显然是对她父亲的这番论述不以为然。

直到这时,祝伯伯的眼神才终于移到了我的方向,但是我刚才挂在脸上的那谜之微笑的表情早就不复存在了。他倒是朝我微笑,像是按照背熟了的台词那样胸有成竹地问我:「伯伯今天倒是请你说句公道话,你看姐姐她这样子到底像不像你们同班同学啊?」

我侧头象征性地再次瞥了诗琪姐一眼,乍一看的确有一种仿佛看到了同桌坐在身边的错觉:毫无粉饰的侧颜衬托在洗褪色了的校服之上,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鼻子边上一颗已经破掉了的痘痘浅红色的痕迹,当发觉我正在看她之后,本来转向我这边的眼珠子还会条件反射似的躲闪开去,连这样的细小反应都和我的同桌差不太多。如果以陌生人的时光来看,毫无疑问就是一个高中女生。于是我用平和的语调很坦诚地说出结论:「像。」

「噢?」我的回答显然是打破了祝伯伯的既定剧本。他用仿佛看到了有人正在尿裤子的夸张表情发出几声做作的哈哈大笑,然后用右手的食指隔着空气朝我的方向轻轻敲了两下,说:「依我看,你是在恭维你姐姐——」

接着又是爽朗的笑声。不知为何,祝妈妈以及我的父母也附和着笑起来。过了不到两秒,我忽然也发现自己想笑,干脆也跟着笑出声来。

「祝诗琪啊,你还不向弟弟学习一下说话的技巧!哈哈……」

于是诗琪姐也忍不住笑了。


(图文无关)

诗琪姐大我五岁,从小就是亲朋好友口中总被交口称赞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打从我懂事起, 我就每每在父亲朋友们的餐桌上被灌输「向诗琪姐姐学习」这样的口号。有不少初听起来生涩的词汇,诸如「优秀」、「努力」、「榜样」、「三好学生」,我都是从大人夸讲诗琪姐的话中学来的。即使到了多年以后,每当有人提起这些词汇时,我脑中还会条件反射式的浮现出诗琪姐幼年时期的系着红领巾形象来。

然而,诗琪姐在我脑中留下的真实形象,却是木讷而刻板的。或许是因为性别不同,又或许真的是因为存在代沟,我和诗琪姐之间并没有什么共通的语言。每当大人们在聚餐后仍然围坐在餐桌旁相谈甚欢、并冲着孩子们说一句「你们一起到外面玩一会儿吧」的时候,我们就只好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尴尬地度过一段无言的时光。要是有任何别的孩子在的话,我们会一起做游戏,或者一起去小卖部买零食吃;然而如果只有我和诗琪姐两个人在的话,那一定只能是非常安静的、沉默的、单纯的等待。但是,我们之间的「无言」并不是出于冷漠,我明白这一点,并且认为诗琪姐应该也有着相同的看法。两个性格内向的孩子碰到一起,「无言」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等到诗琪姐稍微大了一些、能读懂报纸之后,在等待大人把酒言欢的时间里,她就会在餐厅的茶几边上随便找些本地的新闻报纸来读。我好奇地跑过去,问她正在看什么,她就会像讲故事一样地讲给我听。这样一来我们之间才能有些话可说。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雅-典-奥-运-会。」她一字一顿地念给我听。

「第一个字是『雅』?」我将手指到新闻标题的第一个铅字上问道。

「是的。」

「第二个字是『典』?」

「嗯。」

「第五个是『会』?」我很快领悟。

「没错。」

「雅、典、奥运会、开……」我顺着标题继续念下去……

「这个字念『mu』。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上朝鲜和韩国体育代表团并肩入场。」她将整个标题念出来给我听。

「这是什么意思啊?」

「在这场运动会的开幕典礼上,就类似于开学典礼那样的典礼,朝鲜和韩国这两个国家的运动员一起进入会场,就像小班和中班的同学共同组成一支队伍一样。」她用我尽量听得懂的语言对我解释。

我听懂了字面意思,但是反而更加疑惑:「他们两个国家为什么要一起入场啊?」

「因为他们本来是一个国家。」

「朝鲜和韩国不是两个不同的国家吗?」

「现在虽然是两国,但是历史上曾经是一个统一的国家。」

「为什么会从一个国家变成两个国家呢?」

「因为打仗。」

「为什么打仗呢?」

「原因很复杂,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之类的,我知道得也不太清楚。」

看来三好学生所知道的知识也是有限的。我想。

「现在不打仗了?」

「不打了。双方关系变好了,所以才会并肩出场。」

「一起参加奥运会就会让关系变好?」

「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

「关系和好之后就会重新统一成一个国家?」

「这可不一定。」

逻辑的复杂性超出了我年幼的大脑所能理解的范围。我只觉得好高深,果然是只有三好学生能搞懂的难题。

托诗琪姐的福,经过潜移默化的识字训练,我在上学之前就认识了很多汉字。当母亲惊异于我怎么知道她用的化妆品产自韩国的时候,我没有多言;如果我告诉她我还知道韩国与朝鲜曾经是同一个国家、以前打过仗、现在不打了、但是未来不一定会统一之类的事情的话,母亲一定会惊异得下巴掉下来。

虽然我早早的认识了很多汉字,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祝诗琪」是由哪三个字组成的。毕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无论是我爸还是祝叔叔都没说过,他们好像默认我天生就知道似的;至于性格内向的诗琪姐本人,就更不可能主动跟我说这些了,而我也绝不敢主动去问她。我甚至是通过诗琪姐的父亲姓祝才推理出她应该也姓祝这样的事实的。长久以来,我只知道有一个名字读做「shīqí」的姐姐,是优秀的三好学生,是我学习的榜样,我们都要努力向她学习……等我稍大了一些之后,也开始尝试猜测「shīqí」两个字究竟是如何组成的:如果要论词语或者通顺的短语的话,恐怕只有「失棋」这两个字了。我想像着在一片漆黑的海洋深处,一枚失落的棋子就那样沉入深渊,或许是「车」,或许是「炮」,也有可能是「卒」,但那并不重要,总之是已经失掉的棋子。在我幻想的世界里,我就眼睁睁看着这枚棋子从棋盘上被赶下来,被另外一枚棋子「吃掉」,甚至有可能是己方主动放弃的弃子……失去的棋子从棋盘上掉落下来,沉入漆黑的海底,越陷越深,直到看不到一丝阳光,然后在那里静悄悄地躺上千百年,永远不能翻身,直到终有一天渐渐地被腐蚀得看不清棋上原本刻的是什么字,然后化作一握灰尘,在无边无尽的沧海当中永远地销声匿迹……「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美学。」我想。究竟是谁会取出这样的名字呢?更何况,在名字之前还要加上「祝」这个姓,仿佛是「祝你失去棋子」一样的诅咒。



中午的这场家庭宴会的主角显然不应该是祝诗琪,而应该是我。

父亲在闲谈之间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牵引到了我的学习问题上。从我如何在前年破格入选省队,如何拒绝了去年的高考机会,如何在今年的全国决赛上「发挥失常」,讲到我回到学校后如何跟不上课堂进度,如何在上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上考出了「惨不忍睹」的成绩……但是父亲的叙述到此戛然而止,关于在那之后我辍学在家的事情,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尤其是生物成绩,只考了42分,离及格线都差得远,全班倒数第一。」父亲情绪激昂地报出连我自己都记不完全清楚的考试分数,最后朝着诗琪姐的方向重重地点了下头。

面对赤裸裸的数字,我感到羞愧,更无法辩驳。桌对面的祝妈妈脸上挂出一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诗琪姐望着正在对她使眼色的父亲,像是愣住了,面无表情地呆在一旁不知道做什么好。倒是祝伯伯接话接得快,赶忙放下酒杯,像是捡起台本一样从嘴里蹦出一串话来:「诗琪啊,你看弟弟在生物方面有些小困难,你应该帮帮他啊!」

「就是嘛!诗琪这么优秀,美国常青藤的高材生,不光是在生物专业方面,英语这门课也应该给弟弟做榜样。」在餐桌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母亲此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似的用恭维的话向祝诗琪撺掇道。

「对,对,就是!就是!我差点忘了,我们家这小子英语成绩也不好,老是在及格线边缘徘徊。诗琪你考过那什么托福、雅思,指点指点高中生那不是小菜一碟?!」像接力赛一样,父亲接过话茬说道。

「我们家祝诗琪英语成绩的确一直都不错,大一的时候就过了大学六级。」诗琪姐的妈妈像是生怕漏了什么似的抢着说道:「诗琪,你作为姐姐,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应该主动帮助弟弟一把。」

在大家的轮番吹捧之下,诗琪姐仿佛成了一个形象伟岸但心地仁慈的圣人,而我则扮演着一个可怜吧唧、亟待援助的低能儿的角色。接下来再经过几轮夸夸其谈的唱和,自然而然的形成了「如果诗琪姐不专门为我一对一辅导的话,我就将考不上任何大学、只能复读一年」的高度共识。诡异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当事人的我和诗琪姐,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结论就已经形成了。

「依我看,到伯伯家住上个几个星期,要你姐姐专门给你搞封闭式魔鬼训练,保证成绩突飞猛进!」祝伯伯喝高了酒,用中年男人在餐桌上独有的豪迈语气道说。我不禁打一个冷颤,莫非在他的剧本上连这也算计好了吗?

「就是,就是!学校现在也不过是天天考试,与其毫无提高地重复劳动,还不如让诗琪针对性地给你辅导。」父亲像是急着我为圆场似的,赶忙掩盖我没去学校上课的事实。

「祝诗琪在大学里也早就没什么事了,就差一个毕业典礼,现在闲得很,给弟弟做家教就当是社会实践活动,也是一个积累社会经验的好机会……」祝伯伯像是委婉地给诗琪姐下命令似的说道。

诗琪姐稍稍犹豫了几秒钟,霎时整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仿佛发言人坐在记者招待会上一样。而我也在一旁,像个正在等待宣判的犯人。诗琪姐不安地抓了抓自己的发梢,然后她开口说道:「要我给弟弟当老师,那我还真的不敢当,只能算是共同学习。毕竟我只是个国内二流大学的学生,而弟弟则是注定要去清华园的人才。」

她说的大概是一句客套话。但不知怎么的,或许是我的错觉,在我的眼睛里,她说这话的神态中蕴含着一种埋藏得很深很深的怨念。但是无论如何,诗琪姐总之是答应下来了单独辅导我的这项任务。我抬头仰望天空,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该抗议还是高兴是好——想要抗议,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彻底无视了我的态度,另一方面更是因为自己不愿意从宅在家里的舒适圈中被活生生地拽出去。人在困难面前,一旦习惯了懦弱,就会像吸毒一样形成依赖,再也难以割舍。至于感到高兴,是因为即使我自己没有任何努力、没有任何请求、没有任何祈祷,在现在这样百废待兴的时间点上,却有天使从天而降说要将我救赎。逆着光看过去,一身白衣的诗琪姐还真有几分天使的样子。

「哪有、哪有!复旦也是国内一流名校!更何况,你马上要去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岂不比清华要好多了?再说,要是姐姐能把弟弟辅导进清华,那样岂不更好?以后你就可以到处宣传,说『我带出来的第一个学生就考进了清华大学』。这样下去,排队要请你去家教的人岂不要从中国追到美国去?!」父亲一面说一面前后摆动双臂模拟出跑步的样子来,仿佛真的会有乞求辅导的人用跑步的姿势追着诗琪姐的飞机去美国一样。诗琪姐看后扑哧地笑了出来。



在人生的前六年里,没有人发现过我的天分,因此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就和幼儿园里的所有同学一样,都只有大人腰间那么高,都不太爱吃饭,都喜欢玩玩具,都想要在春天里去公园郊游,都讨厌需要傻站好长时间的升旗仪式。

而在我的认知当中,于普通孩子之上,有很少一些出类拔萃的「优秀的孩子」。这些孩子长得乖巧,很认真的吃饭,不怎么玩玩具,就算在郊游的时候也乖乖的排队跟在老师身后,在升旗仪式的时候则担任旗手。老师和家长都要我们向优秀的孩子学习。而诗琪姐,恰好就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在普通的孩子眼中,她简直就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榜样。

我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诗琪姐时候的情形,或许那时候实在太小,以至于记忆早就随风而散了吧。由于父亲的关系,自我记事起,父亲就经常带我去祝伯伯家串门,祝伯伯也经常带诗琪姐来我家,当然另外还有三四个同事的孩子也是类似的关系。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的一个寻常周末,父亲照例带我去诗琪姐家吃晚餐,而那一晚的经历,彻底的改变了我的一生。

晚餐过后,大人们一如既往地把小孩支开,要我们「去书房玩一玩」。诗琪姐带头走进书房,我紧跟在后面走进去,靠着墙壁呆呆地站着,然后抬头看着诗琪姐,实在不知道做什么好。诗琪姐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你想玩什么吗?」。我说不想。真的没有大人们以为的那样有那么多想玩的东西。诗琪姐好像如释重负一样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与我达成共识的眼神——我们所需要的,都是打发掉时间而已。

「那你就看看书吧,书架上的书都可以随便拿。」

诗琪姐好似热心地转过身去为我挑选起书籍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你看得懂没有拼音标注的书吗?」

「没问题。我现在连看报纸也不需要查字典了。」我说话的语气在她耳中应当是夜郎自大的骄傲态度吧。

诗琪姐仿佛卡住了似的一时语塞。她或许想要像大人一样夸奖我一番,但是现在的她大概还没有学会夸奖小孩的技巧。就她愣在一边不知道做什么是好的时候,我踮起脚从书架上层抽出一本名为《数学奥赛教程》的书,副标题上则用小字写着「初中一年级适用」。

「这本书……」诗琪姐露出一副仿佛目睹我误开了煤气罐一样的惊慌表情。「那个……对你来说还是太早了一些。」

但是还没来得及听完诗琪姐的话,我就已经翻开了书本的目录。那一页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得懂,所讲的内容似乎也并不难以理解,反倒是很多章节看上去都非常有趣。我顺手翻开了第一章《有理数的加减》:a+b=b+a,汉字注明「加法交换率」;(a+b)+c=a+(b+c),汉字注明「加法结合律」。都是些不言自明的真理。看来初中一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学的东西也不过如此,我想。

「呀……我给你找找看啊……格林童话放哪儿去了呢……」诗琪姐在一旁忙得团团转,从上到下翻着书柜里的书,发出书本与书架碰撞的巨大噪音来,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其实读得津津有味的事实。

我顺着书上的几道例题做了下去,在心里默算出答案,然后与例题后面的参考答案一一对照,发现自己并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很快我就来到了课后习题的部分,略过最前面几道看上去特别简单的题目,直接从第四道题开始算起。课后习题的答案似乎并不在这本书里,我快速翻到书本的末尾,也没有找到答案。看来参考答案是单独成册的。

「呐,呐,诗琪姐,参考答案在哪里呀?」我抬起头向诗琪姐发问道。

她当时正踮起脚查看最上面一排的图书,听到我的叫唤,她放下脚跟、转过头来,用发现外星生物一般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参考答案?」

「嗯。就是课后习题的参考答案。我想看看自己做得对不对。」

「你真能看得懂?」诗琪姐半信半疑地说。

我点点头。

于是她俯下身子来,指着课后习题的第一题,然后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

题目是 (-1/3)+(-2/3)

我用非常平静的语调说出「负-一-」两个汉字来。 

「你……你们学校老师难道教过分数和负数?」

「没有,我刚刚在书上学的。」

在诗琪姐盯着我的眼睛里,我看见她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的扩大——恐惧,无边的恐惧,深不见底的恐惧,充斥着她尚且年幼的面庞。

「那第四题的答案呢?」我顺着自己的意思接着说道。

「你……你等等……答案在我爸爸那里……」说着,诗琪姐便惊慌地把腿跑向客厅去。

一分钟后,伯伯阿姨全都来到了书房,诗琪姐扯着她妈妈的手、躲在身后,我爸也跟在最后面走了进来。大人们先是质疑了我一会儿,但是当他们发现我用几乎机械反射式的速度回答出第二题和第三题的答案时,他们也便不再敢抱有半丝的懈怠。

「这孩子可真聪明!」祝伯伯摸着我的脑袋对我爸说,然后转过头来弯下腰问我:「参考答案不用找了,你直接说吧,你觉得第四题的答案是什么?」

我报出答案,几乎是毫无悬念的,祝伯伯竖起了大拇指。

父亲抢着把书拿过去,翻到封面反复确认了好一会儿,然后不敢相信似的低声问道:「初中一年级适用?……你们家诗琪现在读几年级?」

「六年级。」诗琪姐从她妈妈身后探出脑袋来,自己答道。

在诗琪姐眼里,之前充满恐惧的眼神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温存的目光,如同一只已经被驯服的绵羊那样的温存。我到后来才知道,那种目光,叫做「羡慕」……

自那以后到去年冬天为止的十二年里,我便像温室里接受阳光沐浴的花朵一样接受着无数羡慕的眼光。我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在智力上有着如何超乎常人的巨大优势,开始在各种各样的考试上力压所有的孩子夺得头筹,开始被老师们争抢着免费进行课外辅导,开始习惯被人称之为「天才」……在叔叔阿姨的口中,我和大我五岁的祝诗琪一样平起平坐地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然后,在五年前,当祝诗琪的名字被刻在光荣榜上「复旦大学」几个字边上以后,大人口中所说的「别人家的孩子」,只剩下了我一个……



我对数字是非常敏感的。

诗琪姐大我五岁,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她读六年级,我读初一的时候她读高三,因此我早早地就推算过,等我读高二的时候,她正好大四毕业。然而,现在的我已经高三,而她此时才大学毕业,其间必然有哪里弄错了,只不过我完全无从知晓。

诗琪姐去读大学之后,对我而言,这个人就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常态而已。父母辈朋友的孩子陆续离家外出念书,这个哥哥去了隔壁城市念技校,那个姐姐去了北京学音乐,还有一个要好的哥哥出国在澳洲读语言预科……他们离开故乡之后,这些人的名字就仿佛成了一种静态的存在,就算已经出国了两三年,大人们口中的那个孩子却仍然在澳洲的某所学校读语言预科,如同墓志铭一样永远不会改变。我尝试加过他的人人网好友,在他的自我介绍一览当中最后更新的学校信息的确是墨尔本的一所语言学校,只不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信息了。他在人人网上的最后一条状态如此写到:「人在海外,以后请大家关注我的Facebook!!」我徒然望着屏幕上加载不出来的网页,觉得他所留下的一行短字简直像是一封诀别信似的。

类似的,在我的印象里,祝诗琪这个人在五年前去到了复旦大学灯火通明的大教室里,一天24小时、一周7天、一年365个日夜没日没夜地学习,就像耶稣不舍昼夜地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至于她为什么会去到那里,我不得而知。父亲隐晦地说起过祝诗琪在竞赛和升学当中的一些经历,含沙射影地想传达给我「竞赛有风险」这样的意思,但是我只听得一知半解,也不以为意。总而言之,曾经光鲜伟岸的学习榜样,至少是在大学的升学考试上输给了全国另外好几千个升入清华北大的学子。我一面感慨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面又暗自思忖:如果说诗琪姐是人群中的精英的话,那么我就可以算是精英中的精英;正是因为精英中的精英理应拥有比普通精英更好的去处,所以我才应该去往清华北大,而诗琪姐则只能去复旦这样稍次的学校。想到这些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初中生。后来我才知道,在清华大学当中原来也有像姚班这样更进一步的精英群体。我不禁脑洞大开地想像,如果我早一些知道的话,是不是自己作为精英中的精英就能去清华的姚班,而诗琪姐作为普通的精英就能去清华北大的普通院系了呢?如此这般的想法,虽然看上去非常的唯心,但在某种角度上也并不无道理。

初二的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去上海玩。诗琪姐或许是出于礼仪,发一条短信说欢迎我去复旦大学参观。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我的手机号码的,但至少我并不知道她的手机号,因此要不是她的短信最后有署名「祝诗琪。」三个字的话,我会将其视为当地运营商群发的欢迎信息。由于是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我自然不能脱队活动,因此回信婉拒了她的邀请。短信发出后不到五分钟,我接到诗琪姐打来的电话:她莫名其妙地说她打算出一本关于转基因的科普书,然后有可能需要请我联系雅庐中学的某个社团帮忙推广之类的。我口口声声答应下来,但是回学校之后一直没敢去高中部找那个社团的负责人。事情过了大半年之后,我才忽然想起来,然后带着一半的追悔和一半的好奇去亚马逊图书网站上搜索了祝诗琪的名字,结果根本没有她出版的书。

「或许,石沉大海才是常态。」我想。

我以为,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想起她。祝诗琪,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在哪个地方做着怎样的事情,眼里看着怎样的风景,笔下写着怎样的文字,又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在思考,对我而言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就像大海中无数朵的浪花一样,值不得多花半秒钟去思考。



「但是,我觉得弟弟的想法也很重要。我们一直还没问过他的想法呢。」

在公园畔半露天阳台的餐桌上,我被诗琪姐的一句话从记忆里拉回了现实。

「你是怎么想的呢?觉得从学校请假单独出来真的好吗?」诗琪姐侧过身来看着我问道。

我一时语塞。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固然存在一个名为拒绝对选项。我固然可以拒绝诗琪姐的辅导,继续舒适地宅在家里,像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一样地把自己埋进虚度的光阴里面,甚至在高考之前连高中课本也不会再去摸一下。不过如果真的那样的话,就算高考没考上一本线,也丝毫不足为奇。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伤仲永》中的那句「泯然众人矣」,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样;但与此同时,像诗琪姐这样的外人却又说我是「注定要去清华园的人才」——实在是矛盾得很。我仰望着天空,久久出神。今天的晴空显得格外的蓝,没准此时此刻比曲登尼玛的天空还要更加澄澈。我转念一想,或许两者并不矛盾,有数以万计清华学子最终不也是泯然众人、销声匿迹了吗?

而我,不愿意销声匿迹。

「你弟弟怕是想到了什么又不敢开口。」祝伯伯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掉过头去朝餐厅外吐出烟圈,然后不慌不忙地转回身来接着说道:「依我看,你们两个小孩到一边自己商量去,我们大人不掺和。」

久违地、我的脑海里回想起大人们酒足饭饱后对孩子们吩咐「你们一起到外面玩一会儿吧」的熟悉场景。诗琪姐和我相视一笑,看来我们可能想到了差不多的东西,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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