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不是酒
波本不是酒

波本不是酒,是一隻路過人間的貓。貓喜歡專注發呆和觀察人間,而一個恰好擅於發呆、愛貓如愛文字的人類,旁觀永遠微醺的人間,以文字留下貓步絮語。

小說|在路上,羅瓦涅米 (1), (2)

「你的道路在哪裡,老兄?聖童之路,瘋子之路,彩虹之路,孔雀魚之路,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都能踏上任何路。任何路,任何人,任何方式。」 ──On the Road, Jack Kerouac
攝於芬蘭羅瓦涅米(Rovaniemi),2013年夏

(1)  

說不定是貪多新鮮、骨子裡又容易急躁的性格所然,她總是無法長期在同一個地方待着。

中學畢業後,她在出生長大的城市待不住了,便去別的城市唸大學。到了大學三年級,她又待不住大學所在的城市,於是參加了交換生計劃,去歐洲待一年。

那一年的夏天,她花了半個月,在北歐旅行。

芬蘭是她的北歐旅行中最後到訪的國家。到達位於北極圈、因為鄰近聖誕老人村而為觀光客所知的羅瓦涅米,去過民宿主人推薦的北極圈博物館,又在市區草草填飽肚子後,她已無法在充滿購物商場的市中心多待,便又慢慢走回民宿附近的湖邊,只想圖個安靜無事的下午。

夏天屬於芬蘭的觀光淡季。羅瓦涅米的本地居民並不多,離開市中心一兩公里後,她走了十幾分鐘路,才遇到兩三個人。她在湖邊的草地躺了一個小時,沒有任何人經過,只聽見零星車子在馬路上駛過。

她全憑直覺,亂走、亂停──只要有路、只要知道方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要走多久。

她在湖邊看到了一條通向一座矮小瞭望台的小徑。見四周無人,便鑽進了那條小徑,穿過一排貼着小徑兩旁的樹。到接近瞭望台前,她看到一輛腳踏車停在瞭望台的樓梯邊。

直到走上樓梯中途轉了個彎,面向另一個角度時,她才看見瞭望台左邊的一排樹下,有一個背向她的人影。想必那就是腳踏車的車主。

她拿出相機拍下瞭望台看到的湖景和沼澤上的鳥兒,又看向左邊那個人的背影,正想舉起相機把這份恬靜拍下來時,剛好那個人一動,她又連忙轉回身假裝繼續看湖。

「嗨,你在觀鳥?」

是一把年輕女性的聲音。她回過頭,在打量對方長甚麼樣子前,先回答了她的問題。

「不,只是隨便拍照。」

「旅行?」

「嗯。」

「可這邊甚麼都沒有啊。」

這段一句搭一句的對話進行時,她已經從瞭望台走下來。

對方轉身換了個坐姿,盤腿向着她坐。之前她只是隨便在回答問題,到現在才注意到對方的長相。

對方是和自己的年齡相若的西方女生,身高只有約莫一米六,黑色軍帽下是一頭金短髮和一張皮膚白晳的臉。一雙眼睛是冰藍色的,陽光掛在睫毛上,卻照不進那一片冰藍裡。

「我就是喜歡這邊甚麼都沒有。」

聽罷,對方隨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讓她看到兩顆深深的酒窩。

當面前的女生露齒一笑時,使本來成熟的臉上添了幾分稚氣。

「那麼,你是住在這個城市,還是來旅行?」

女生只是朝她笑着搖搖頭,摘下軍帽,拍了拍上面因為一直靠着樹幹而黏上的塵土,又重新戴上。

「我媽媽在這個城市,我是來找她的。約了明天跟她會合,但我提早了一天到。」

「所以等一下就要找她嗎?」

「不。」

她看到女生又一次把軍帽摘下來,這次卻是低頭凝視着帽子一陣子。

「我不太想見她。」

覺得對方似乎不想就「媽媽」的話題聊下去,她只好生硬地轉了話題。

「那你今天有甚麼打算?」

只見對方再次輕輕笑了起來,一邊把卡其色風衣外套的袖子捲到手肘,然後用那雙冰藍色眼睛注視着她。

並不是一個認真嚴肅的注視,那眼神似乎並沒有包含任何特別的訊息。如果真要形容,就像是小孩子般單純的眼神。

她看着面前那雙眼睛,墜入那片冰藍之中,微微呆住,直至女生開口回答剛剛的問題。

「打算就是,懶惰地在這裡過一下午囉。」

女生的嘴角在陽光下揚起好看的弧度。雖然是夏季,北極圈上的這個城市還是被涼意籠罩,而這個人嘴角的弧度溫暖如陽。

女生拍了拍旁邊的地,示意她過去,她便探身扶着樹幹,側身走下坡。女生把放在草坡上的東西挪到一邊,騰出更多空間讓她坐下。

她這才注意到女生所帶的東西。一個帆布質的背包、一本英文書、一盒青葡萄、一大包薯片、一瓶一公升的水。

「要吃嗎?」那一大包薯片遞向她面前。她拿了兩片,女生拿了一把,塞進嘴裡咔滋咔滋地吃着。

女生把手指上的薯片碎末隨手抹在風衣內的棉麻格子襯衫上,再拍了拍襯衫,拿起水瓶灌了一大口水,滿足地「呼」了一聲,把頭靠在樹幹上。

「你來這裡之前,都去了哪些地方啊?」

跟女生講了之前在挪威的旅行,又講前幾天在南部的兩個城市的經歷。旁邊的人一直嗯哼、嗯哼地點頭應着,眼睛始終注視着她。

講到從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坐夜船到芬蘭南部的土庫時,女生才插了第一句話:「那是我住的城市,跟我爸一起住。」

她頓了一下,記得女生曾說來羅瓦涅米是找媽媽的,與土庫一南一北。

思緒這麼打散了一下,她突然不知道要怎麼把話接下去。暫時的沉默,只聽見薯片在女生嘴裡咔滋咔滋的聲音。還有的話,就是風吹動草和樹葉的聲音。如今鑽進了小徑深處,連之前躺在湖邊草地時僅能聽見的零星車聲都聽不見了。

「躺着很舒服的喔。」

或許是替她解窘,對方伸了個大懶腰,拉過帆布背包充當枕頭,挪着身子躺下。

她正張望着尋找可能躺着會舒服的位置時,女生已替她把背包放到一個凹陷處。她把頭枕在上面,挨着女生躺下。

雖然頭頂有樹遮擋部分陽光,但樹葉並不茂密,還是會被曬到。她仰着躺下後,便把自己的平頂帽下移一點,蓋住眼睛。

「我可以抱住你嗎?」

女孩的聲音忽然闖進耳朵,她愣了一愣,把帽子拉高,偏過頭看向女生。只見躺在自己旁邊的女生身體微側,頭偏向自己那邊,眼睛直直地注視着自己。

「……為甚麼?」

雖然不喜歡肢體接觸的她在歐洲近一年後,已習慣了親臉頰、擁抱等打招呼方式,但面前的女生只是初識,這個擁抱的要求又不是基於禮節,唐突得讓她不知所措。

「喜歡你啊。」

她瞪大了眼睛,對方又馬上露出稚氣的笑容。

「是怕你覺得冷。躺着不動很快就會冷的。」

雖然覺得無論哪個理由都很牽強,但當對方再次露出燦爛如陽的笑容時,她便神差鬼使地挪近了女生,默許這個陌生人抱住自己。

隔着女生的風衣和自己的外套,過了一陣子,她的身體才感覺到那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我可以再抱緊一點嗎?」

女生的頭靠在自己肩膀,講話時的氣息呼在耳邊,讓她的臉又熱了一下。

她僵硬地點頭,女生便把手臂收緊了一下,讓她更感覺到這個擁抱的實感。

她發現,自己並不抵觸這個人的接觸。

(2)  

就像挪威有小山妖,她也聽過,芬蘭有森林精靈。

每次在女生的眼睛中迷失時,她都想,她會不會就是從這片小樹林裡蹦出來的精靈呢?這個女生總是讓她無法抗拒,彷彿只要注視那雙冰藍,就再也不能移開視線了。

就像剛剛聊了這麼久卻摸不清這個人一樣,現在明明被抱在懷中,卻依然覺得女生並不在自己眼前。所見所感,彷彿不是真實的。

「又在發甚麼呆呢?」

頭上的平頂帽被往下一拉笠住了臉,一陣輕笑聲伴着疑問句,才把她飄走的思緒扯回來。

「你也是喜歡旅行的嗎?」

她把話題的軸心轉向女生。從女生的裝束舉止和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她覺得即使不是旅行,女生也是個熱愛戶外的人。

女生微微一笑,轉頭仰看着天空,想了一想,又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我對旅行算不算喜歡。但我想,比起喜歡,這更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的事。」

她不懂女生的意思,而女生也無意把話題延續。

她看着女生彷彿比之前僵硬了一點的側臉線條,發起了呆。

太陽一直沒有落下,可躺着不動持續一段時間,她覺得變冷了一點,便把外套的袖子放下來。才剛放好,女生隨即安靜地挪近了她,把她往懷裡更拉近一點。

她抬頭看向女生,只見那側臉線條又變回之前的柔和,泛起了淺淺的酒窩。

隔了好一會兒,女生都沒有講話,而她在女生溫暖的體溫環繞下有些犯睏,本能地在快睡着時側了頭埋進女生的頸窩。依稀感覺到抱住自己的人嚥了一口水,喉嚨動了一動。她瞇着眼抬起頭,剛好對上女生也在看她的眼睛。

在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裡,她總是讀不出任何訊息。但她忽然發現,它們並不是因為太單純透明而不含任何訊息,而是包含了太多訊息,密集得如一堵牆般無法看透。

「我對旅行,不談喜歡與否。因為旅行對我而言,是我可以活下去的方式。」

(原文刊於2017.03.24澳門日報小說版;2020.07.17修訂。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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