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k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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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回不去、和不敢回去的家鄉

        我第一次知道“移民”這個詞,是小學時去重慶武漢遊長江的時候。那是三峽大白還未建成,仍然在準備階段。當時大概是在江邊看見過很多小平房。大壩建成後,那些小房子都將不復存在。房子的主人,都只能搬去別處,成為“移民”。我當時聽說,就不禁感到傷感,又慶幸自己能夠一直呆在杭州,卻沒想到後來自己也跟他們一樣,還是隔江跨海。但在國內的人,即使沒有三峽大壩,又有幾個不是移民呢?看看每年春運的壯大景象就知道中國每年有多少人在外地工作生活。一代代人從鄉村到城市,城市到別的城市,或者又回到了鄉村,每一個停留的地方,都不可能不在自己身上留下半分蹤跡。自己的異鄉,在長年累月的磨合中,慢慢地成為了一個比家鄉更離不開的地方,然後成為自己的孩子的故鄉。每年春節帶著孩子回老家,孩子雖寥寥知道幾個老家的習俗,卻難懂自己的鄉音,不知道有多少父母會在心中有些許遺憾。但這就是無法歸根的落葉,在別處紮根發芽的方式。

        關於這些大家都很清楚。幾乎所有的人都是當事人,多少耳聞、見證或是經歷過這一切。去新的城市,尋找更好的生活,已經是一種常態,更早已不再只屬於“農村人”的生活方式了。所以,可能很多人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當你離開家鄉,有沒有人很義正嚴詞地說——或是質問:“你怎麼背叛了家鄉?”“要是覺得城市裡好,你就待在那邊吧。有事沒事都不要再回來了。”“你離開家的時候就應該做好覺悟,不能只享受那邊好的,遇到不好的就逃回來。”應該不會吧。印象中,更多的是親人朋友依依不捨又努力不表露出來的樣子,抱著你說:“要是過不下去了,隨時回來。”還有每次回家時從外面帶回伴手禮時他們高興的樣子,久別重逢後比拿到了伴手禮還要高興的樣子。多少人在外打工創業謀求發展,不過是為了為自己,小輩和長輩爭取更好的生活?又有多少人每年都會往老家寄去大筆的生活費?那些沒了年輕人的鄉村,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但這算是背棄家鄉父老嗎?我們可能會責備他們不懂教育,害了孩子,可是我們怎麼能責備他們離開村子,丟下孩子和老人?就像有人說自己的家人總抱怨自己不花時間陪他們,可自己忙著工作就是為了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生活。我們大多都被困在明天的食物和生活的瑣事中日日煩惱,在日日煩惱中尋求者絲毫的歡愉,然後在自己數不清的身份中期盼能找到平衡的方法。大家其實都是一樣的。

        明明都是一樣的,可換一個名字,換成了別的樣貌,換成了別人,似乎就不一樣了。即使自己沒有意識到,在無意識中就成了不許別人點燈的那個人。網絡真的是個大林子,什麼鳥都有。在這個虛假的“各抒己見”的環境中,雖有人表達了自己對他人的關懷,但亦有許多人藉此發洩自己平日的不滿和怨憤。我想不去在意,畢竟沒有人針對我,但我無法不感同身受。李漁在《閒情偶記》的開篇就有寫道:”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刀能殺人,人盡知之;筆能殺人,人則未盡知也。然筆能殺人,猶有或知之者;至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則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筆之殺人,其爲痛也,豈止數刻而已哉!“尤其是自從網絡愈發普遍,社交平台立起之後,人人都如文士,而——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死於他們筆下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有人覺得出國的人都有錢,活該花高價機票,活該自付隔離費用,反正對他們來講都不痛不癢。有人說回去的留學生、華人“千里投毒”。說你早就投奔了異邦。這些隨手發出來的評論,對於所有歸心似箭的人來說,大概都真的成了扎在心上的箭。而我記得當年汶川地震溫哥華各個機構組織,還有群眾、學校學生自發組織捐款。這次也是疫情的消息一出來,這邊還可以置身事外的時候,海外各地的口罩竟都已經售罄。大多都是華人買來寄回家的。武漢各大醫院發出物資告急的消息,也是散佈全球各城市的華人、社交平台的群組、高校學生及校友就想辦法建立了捐助通道,好支援物資緊缺地方。沒有人想過要怎樣被歌功頌德,只希望尤其是醫務人員能夠有儘量多的物資,還有疫情早日平息。這不是什麼偉大,不過是作為一個人,在別人,尤其是“同胞”有難時自然而然,由心而發的關心,與身處何地,喝什麼水,說什麼語言,拿著什麼國家的護照,又有什麼屁關係。網絡上生活中人們在前期對湖北人的歧視,譴責他們求生的本能,在所謂的勝利之後,又將他們寫成了映射自己“無為而治”的付出的讚歌;同時負面的發洩口又尋到了從海外回國的人。朋友們講述著身邊的人是如何在十幾甚至幾十小時飛機後,又在機場茫然地等待一天一夜,都不知道在等什麼。拿出手機來解乏,才知道原來這是對自己的懲罰。那些留學生,難道不都是“祖國的花朵”,都是“我們自己人”的孩子嗎?常常看到很多人對其他國家的言論十分敏感。“辱華”事件似乎越來越頻繁。這意味著大家對自己的身份,或者說民族,或者是國家,有著很強烈的意識,也抱著極高的自豪感。且不說具體事件,也不說是真的傲慢偏見還是反應過度,可看著我們自己對同胞都毫無尊重,對自己的人都動不動冷嘲熱諷,幸災樂禍,我們怎麼要求別人來尊重自己呢?就像當時北京驅趕所謂的“低端人口”時,又何曾尊重過他們在這片土地上滴下的汗水,和為了在這裡生存放棄的種種?說到底,在勞動力不被賦予應有價值的地方,建立基盤的人是得不到真正的、實質上的認可的。到最後就不要抱怨別人只圖中國廉價的勞動力了。尊嚴從來都不是通過筆頭戰爭,或是一時興起的抵制強行得來的。自己都沒有要守護的,絕對不跨越的一條線,又怎能譴責別人闖入自己的禁地,肆意踐踏。

        扯遠了。到了今天,竟還有人把出國——求學、工作、生活、移民、入籍——和背叛畫等號,都無法理解法律上的國籍身份與自身認同感的區別,還有人心對多樣性的包容力。中國人,或者說東亞文化圈內的人,普遍都對家鄉有一種執著。即便是出走半生,甚至一去不回,也會在心中留一片淨土,存放當年在那片土地上留下的點點滴滴。有個詞叫“客死異鄉”。到死,“客”都是“客”,“異鄉”依然是“異鄉”。遊子們盼著即便身死也終有一天能歸根,所以才會有趕屍一類的習俗。因為就算再也回不去故鄉,或是它早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我在別處旅居的時間一點點超過在故鄉的時間,鄉音淡去,早年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它依然是一個與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一樣,也沒有什麼地方能與之相提並論。我也想過以後骨灰要撒西湖水,雖然後來聽說西湖不給撒。

        有人會說,那回去好了。那麼想回去,不就是一張機票的事?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在北上廣深飄著的人,難道沒人想家,不想重溫“身邊的風微微吹起,吹來故鄉泥土的芬芳”?誰又希望客死他鄉。可歸鄉路道阻且長——都是成年人,誰沒有些個不得已。於是努力在別處生根,為自己建立一個新的歸處。更何況,如果有一個生活更方便,更容易得到尊重的地方——“灵魂必定曾经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生活过,见识过完美无缺的美和善…人的灵魂渴望向上,就像游子渴望回到故乡一样。灵魂的故乡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只要生命不止,它就永远在思念,在渴望,永远走在回乡的途中(周國平《靈魂只能獨行》)。”我們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意念,就如同想要歸家的執著一樣強大。這是人類共通的,與其它都無關。和是否愛國更是無關。更何況,如果連何謂愛,如何愛;何謂國,何以國都沒有弄清楚就開始評判他人的言行舉止人品道德,只會自取其辱。難道待在國內拿著中國的護照,偶爾噴噴口水抵制三天的進口貨,然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歌頌著歲月靜好,就是愛國了嗎?那真是太容易了。當初為了這兩個字拋頭顱灑熱血,傾覆所有,不願意與黑暗妥協的那些人簡直就是傻逼,淨知道雞蛋裡挑骨頭,從來都看不見光明。批判都是挑釁,指責就是侮辱,就好像有一片葉子就萬事大吉,只要沒有人看見黑暗就能光芒普照大地。形式上的批評與自我批評,不過是讚揚的另一種形式;而看見黑暗的人,只能說那是他們心理扭曲的反映,要麼就是圖謀不軌。要是這樣,那老師家長,人生的前輩又何必拿出自己被這社會腐蝕的思想,以教育批評的名義來污染還天真瀾漫,相信和平與公正的存在,對人生和世界充滿希望的孩子們?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還打著冠冕堂皇的名號對別人指指點點,說著事不關己的風涼話。

        直到現在我的腦子裡依然常常迴盪著那幾句歌:

        “我已是滿懷疲憊

        眼裏是酸楚的淚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

        為我抹去創痕。

        我曾經豪情萬丈

        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

        為我撫平創傷。”

        恐怕現在很多回去的人,如果聽到這首歌,也許依然能在心底泛起一絲溫熱。畢竟故鄉有熟悉的親人和曾經單純的自己。可是新留下的創傷,在冷過北風的倒春寒中,恐怕不是那可憐的溫熱就能撫平的了。


     (博取同情?誰稀罕那點同情。不過是看到那些——起碼一部分——回去的華人和留學生們的經歷,很心疼。客居異鄉,故鄉總是輾轉反側的夜晚中撫慰自己的salvation。只不過是希望無論是對誰,包括對自己,在任何時候,都給予最起碼的尊重吧。globalization的意義,就在於很多事情,沒有人真的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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