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人》Obituary专栏为李文亮写的讣文

2020年2月7日李文亮去世

这位第一批对冠状病毒发出警告的医生中的一员，去世时年仅33岁

尽管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做眼科医生的李文良平时忙得不可开交，却从未忘记在微博上晒自己的最爱， 尤其是美食。 配了大量芥末的日本餐，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医学院毕业后在厦门度过三年时光中不断光顾的海底捞火锅以及炸鸡等等。当地火车站的鸡腿是最好的，只要路过他就不会错过，而德克士的鸡排好吃到他必须给厨师点赞。 一大份德克士鸡排，再一口气喝下一杯可乐，就是他人生的巅峰了。

结果他自然成了个胖子，于是他开始运动健身，但除了开始阶段偶一为之的打羽毛球外，他大部分的体育活动都是通过观看网上直播的斯诺克来进行的，他还会在微博上就每场比赛发表评论，积极质疑裁判的判决。 因此，尽管他曾经很瘦，长得也不错，但与肖战那瘦瘦的且一副娃娃脸的形象渐行渐远。（肖战是一个男子组合的成员，他喜欢他们的歌。） 他已经是一位丈夫、一个父亲，有稳定的职业，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这些都是当年他决定离开父母失业的东北工业省份辽宁，去南方读大学时所定的目标。 在武汉市中心医院，虽然工资不高，工作时间很长，但只要病人满意，他就很开心。 鸡蛋煎饼（美妙的多巴胺在他的舌尖上起的作用！） 帮他度过了那些难熬的夜班。

由于有在网上分享生活片断见闻的习惯，所以他在12月30日发布了一条有关医院里几例不寻常肺炎病人的消息一事便不奇怪。 虽然原因不明，但这些病人都被隔离了，而且他们都在同一个地方讨生活，那就是当地海鲜市场里气味难闻、垃圾遍地的摊位。 他的第一反应觉得这像是人与人之间的传播，即使它（病毒）最初可能来自蝙蝠或其他野味。 紧接着，他联想到2002年至2003年期间导致700多人死亡的SARS 所引发的恐慌。 因此，他决定警告他的个人微信群友—— 一群全部来自武汉大学的校友——采取预防措施。 他发的那条微信内容为“华南海鲜批发市场出现七例SARS”。 他错了。

错在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非典，他的消息发得太快了。 一个小时不到，他便纠正了这个错误，并解释说，虽然它和SARS一样是种冠状病毒，但还没有被鉴定出来。 可让他感到害怕的是自己纠正的太晚了： 前一条留言已经在网上疯传，他的名字和职业也没有被删除，于是半夜他被叫到医院接受批评，1月3日又被传唤到派出所。 在那里，他被指控为散布谣言和扰乱社会秩序。 为此他必须对两个问题给出书面答复： 以后能否中止此类非法活动？ 他写下“能”，并蘸了红印泥在这答案上按下拇指指纹； 是否明白，如果继续下去将受到法律制裁？ 他写下“明白”，并再次按了拇指指纹。

他曾在微博上发布过的生日愿望是做一个简单的人，不被纷繁的世界所影响，仅此而已。还好他没有被拘留，否则家人会为他担忧。还好他的行医资质没有被吊销，而且他甚至没有被罚款。但为什么他会有如此遭遇？他发出的警报是对的。可当局那时仍然否认存在人际传播，这反而是错的。2011年有两列动车在温州相撞，造成40人死亡。他曾发微博要求恢复一名因此事被除名的记者的职务。真相如此重要；公共安全如此重要；公权力不应被用于过度干涉。局势混乱之中，他遵守训诫，保持沉默，并回医院继续工作，然而他又一次大意了。

1月8日，一位患急性闭角型青光眼82岁的病人前来就诊，因为她没有发烧症状，所以他在诊疗时没有戴口罩。 这个病人也在海鲜市场上经营摊位，并伴有其他症状，包括食欲不振和肺部病变，这些都是此次病毒性肺炎的表现，这是一种新病毒。他从1月10日起开始咳嗽。 第二天，他戴上了 N95口罩。 为了不传染家人，他把他们送到300多公里外的岳父母家，自己则单独住在一家酒店。 很快他又回到了医院，这次却住进了隔离病房。 2月1日的核酸检测显示他新型冠状病毒呈阳性。 “尘埃落定，确诊了。”他在病床上发了这条微博。

他是一个乐观的人。 尽管家里的财务状况颇为吃紧，但他相信自己会在锤子科技创始人罗永浩办的网上抽奖中赢得大奖，他非常喜欢锤子科技的产品。他也同样觉得自己有运气抽中两个 AirPods Pro ，虽然最终一个也没抽到。 谈到此次的新病毒时，即使可能需要半个月才能完全恢复肺功能，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回到一线奋战。 毕竟，在2012年人们预测的世界灭亡日当天，他是那个在微博上宣称自己要去拯救地球的人。 （“如果太阳照常升起……不用感谢我，这都是应该的。”）

他的名声远扬后， 记者们都想采访他，甚至包括《纽约时报》的记者。 采访工作只能通过短信和微信完成，因为从一月底开始，他就不能自主呼吸了，需要持续的氧气供给。 治疗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血氧饱和度水平并未好转。 不过他可以在互联网上继续发表激烈和乐观的言论，他提到要有更多的透明度； 真相很重要；  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个声音。 有个年轻女记者想要一张他的自拍（看上去得像肖战那样，打扮得体、样子可爱、身材瘦削） ，他给女记者附了一张自己戴着面罩、插着呼吸机、神情紧张的照片，并写了一句：“ 对不起，有一阵子没洗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