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无色
颜色无色

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

小人物喝茶记

网上有一篇很有名的《喝茶记》,周孝正的。金句叠出流传甚广,可谓超高绝妙简单有效通俗易懂低配版反洗脑启蒙教育第一文。不瞒大家说,读过那篇文章之后,我就想象过我喝茶的情景,我是意气风发怒斥警察正直刚烈人设呢?还是谆谆教诲引经据典循循善诱人设呢?亦或是笑靥如花舌灿莲花魅力四射人设呢?残酷的事实告诉你们,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拿出了怂包人设。

最近,不仅我是有预感的,我爱人都提醒了我很多次:你太反动了,公安局会来抓你的。老P老T都不同方式提醒我注意安全。 老P怒而大骂老T,其实他不知道,老T问我好几次要不要退群。

其实也不是预感。就这周之内,群友就挨个来报告,他们被约了。我也提醒过大家注意安全,使用备用号。但事实证明,这些提醒我自己是当作耳旁风的。我一意孤行,诚恳地接受,坚决地不改,终于搬起石头砸到了jio。

从听说网上有些不老实的微信群/号被封——自己群订立规则不谈现实政治只谈书本理论——自我阉割自我审查,到突如其来的吟诗作对古典文学群竟然第一个被封——只谈风月的影视音乐群被封——最后每个群都时不时有人提心吊胆问“还在?”而习惯了封群默认了封群合理性。不是微信群里从事了什么违法犯罪的勾当,也不是说了什么万不能言有违人道的话,而是管控越来越苛刻和无序。

喝茶也是一样。从影响力巨大的自由派公知被严防死守,到组织读书学习甚至转发信息的小人物也遭受如此待遇——且频率越来越高人数越来越多,眼睁睁的赤色恐怖弥漫下来,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说回当天。当时我接到一个电话,问我是不是XXX,我说是。对方问我在哪里,我反问你是哪里?答公安局。他们在离我不远的我身份证上的地址处。我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放下手机,先在群里说了句警察来找我。然后脑子飞快想,我能做什么。有几件事没做,是比较后悔的。

  • 1.删除聊天记录。拿在手里翻记录和监控是两个概念。我的聊天记录留的太多太详细了,这点相当麻烦。每天都要删除聊天记录!每天!群聊和私聊!不要大意!不要舍不得!不要以为事情不会落在你头上!
  • 退群。交流内容过火的群要退掉。
  • 备用号删掉。警察会看登录界面,自动切换登录查看。

有几件事做了,还比较及时。

  • 1.删掉脸书、推特、梯子及所有墙外app。
  • 通知群里最信任的人。群管理很快决定每个群禁言,这个动作很关键。因为随后警察扣下我的手机长达三天,每天等候新的有用的信息做证据。
  • 通知家人或靠谱的朋友。(这点我是犹豫的,我知道问话几个小时就结束了,无非吓唬吓唬你,如果要拘留,JC会通知家人。不过事实证明,还是应当提前告知,也可早做打算)
  • 打扮。???对。一通操作猛如虎,长卷发挽起来,盘在脑后,妆擦掉,低调,尽可能打扮成祥林嫂……我当时戏精上身,一门心思认为自己需要看起来笨笨呆呆的。(这条最没用,然而耗时最久,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就算稳定心神吧)

其实也就三五分钟,我不敢耽搁赶紧出去了。远远看到三男一女,迎过来,一位穿了制服,三位便装。我迎上去,年纪比较大的男便衣出示了证件。

我:是来逮捕我吗?

警察:不是不是,问你点儿情况(很客气)

我:关于哪方面啊?

警察: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网上的不当言论吗?

警察:你说什么了?

我:就看了些不该看的书吧……怎么了,严重吗?会坐牢吗?

警察:不会,就是聊一聊。跟我们走吧。

他们开了一辆非常破的小车,警察好艰苦。我坐在后座,领导和女警把我夹在中间。这是标准的押解嫌疑人的姿势?

到了局里,先在电脑上做笔录。笔录用了上一位茶客的模板,所以我有幸看到了别人的喝茶经过,笑喷了。有这么几条:

问:你知道你老婆在淘宝上买了六四文化衫吗?

答:不知道。

问:你有参与其他关于“六四”的纪念活动吗?

答:没有,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六四。

问:知道你老婆为什么买六四文化衫吗?

答:她就没有买这个东西。她就是在网上买了一个簸箕。

警察就在这些笔录上删删改改,问我一些类似的问题。只不过我的是石锤,不是簸箕

大致上问题如下:你参与了什么组织?你是否对社会不满?有没有参与线下活动?跟你接触的都是什么人?你们怎样聚集起来的?你是群主吗?你是管理员吗?你是怎样成为管理员的?你负责做什么?你们为什么讨论香港问题?你说的“中共…独裁国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非常配合的一一回答,谦逊诚恳实事求是。

笔录做完之后,一个国保大队长,一个网安大队长,轮番对我进行教育、挽救。恫吓与安抚齐上,严厉与慈祥争辉。意思就一个,不要去关注什么政治,你爱好点什么不行?你有几条命去碰政治?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可以被拘留了?你的行为很严重!你这是颠覆国家!女人!你就好好工作相夫教子多好!……即使你不怕自己受罪,孩子会受影响的,而且往下数四代都会受到拖累。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家人孩子想呀……你的问题很严重,这要是文革时期,早就二话不说给你打成反革命了!

语重心长,逻辑奇特。他们用他们根深蒂固的成见来教育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反社会反党呢?国家怎么你了?你仇恨社会吗?你受国家教育,国家给你工作,吃得饱穿得好,不都是共产党给的吗?让你早出生20年,你哪有这闲工夫读书写文章?吃不饱天天挥锄头!我艰难的咽下了“那时候,是…是谁领导?”的问题——香港现在出事,你以为是老百姓自发的?那是美国人在搞破坏!把中国搞乱,跟伊拉克一样天天打仗,对广大中国人没有好处!——呃队长,你这里犯了“诉诸恐惧”的逻辑谬误……什么自由民主!那都是美国人用来搅乱民心的,你们这些人就是读书读成书呆子被美国利用了!——我破功了,笑得一脸灿烂,说,队长,可是这是咱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呀。——你看你看你还嘻皮笑脸!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呀!慈祥队长痛心疾首。严厉队长断喝:现在还不是民主的时候!中国人必须得管!原来正直刚烈和循循善诱人设被他俩抢去了。

好吧。这时我爱人已经在副局长办公室了,他们算是有点交情的朋友——也接受了祸及四代的恐吓。无论怎样,几个回合反反复复的笔录和轮番教育吓唬之后,先把我保了出来。而我的手机必须留下接受进一步检查。这一来微信群实际上就是他们在掌握。幸而管理已经做了处理,该解散的解散,该禁言的禁言。他们观察了三天没有找到新的证据。最终将我的所有群退掉,删除了十几个问候我的群友,最首当其冲的,是删除老T和老G,这是两个罪魁祸首,境外反动势力。要求我将实际生活之外的微信联系人删除,由我爱人督促完成。要求我出省旅行公安局报备,不可随意行动。

平心而论,警察确是在履行他们的职责,而且能看得出,枪口有抬高一厘米(在我爱人找局长之前就是如此)。笔录中我明显敷衍的回答会帮我圆下来。不利于我的回答会改成“不清楚,不知道”。关于两个眼睁睁换来换去的群主老T和老G的情况,笔录中写的是“不知道哪个地方的陌生人”。除了国保大队长长得凶神恶煞穿个花T恤像个黑社会之外,其他人都很和善,尽力在挽救我。他们打心里觉得,他们做了一件好事,他们的劝诫都光辉正确而且是真心为我好。

我能全身而退,一是管理们配合默契,帮我很大忙。如果警察拿着手机的那几天也都是聊尺度如常的话题,不仅我要吃几天牢饭,发言的人都跑不了。二是警察的确有高抬贵手。三是我无法摆脱这个权力社会,关系社会。无论怎样我在这个比我大一万倍的巨灵面前都是彻底的输,精神和肉体,总有一个要受苦。我被它打击得一败涂地。我在它面前就是一只蝼蚁。它有绝对的优势对付我。它的终极武器——恐惧,会迫使你周围的亲朋好友一起向你施压,你无从逃避。

但我不认为它会一直赢下去。我见到的这些警察,我不想用一个过于笼统的词汇来定义他们——所谓恶之平庸,后极权主义…我认为通俗而准确的说,他们更像是沉默的部分。当他们口不应心,说着些机械的虚伪的集体无意识的语言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在说话。他们的话没有声音,自己也听不见。就像哈维尔指出的布拉格橱窗里的标语,硕大的字不代表意义,是仿佛空气般的存在。

如果在这里借用“幸存者偏见”的概念,有助于理解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幸存者偏见指的是,当你在分析某个事物的时候,可能会面对诸多的证据(样本)。但是大多数人通常只注意到显式的样本和证据,而忽略了隐式的样本和证据。从而得出错误的认知、错误的结论。人群中沉默的大多数(包括无意识的嗡嗡嗡)就是被忽略的样本。

又要提到那个非暴力抗争成功的数据:3.5%。成功的非暴力抗争需要得到广大民众的支持和参与。然而“广大民众”不等于于“大部分民众”,很多成功的非暴力革命,支持者仅需要3.5%。那这样的革命为什么会是“庶民的胜利”呢?因为,总是有相当高比例的民众属于沉默的中间派。这些中间派的民众,愚昧麻木,不问政治。他们现在觉得爱国爱党天经地义,张口就是一套自己并不相信的红色语言,当自由民主的声音大起来——无论从道德上还是利益上,都盖过了红色语言,他们也会理直气壮的赞美自由民主,其间的转换不需要任何过渡。他们会非常敏感的捕捉到和遵从于社会中的政治正确,正如电影《让子弹飞》里面有一句台词:"谁赢了他们跟谁走"。

当我发现这些警察同属于权力关系中的一环,属于沉默的大多数,我就明白,它们也像你我的这一环一样脆弱。菲律宾的军队在关键时刻拒绝为马科斯总统服务,而选择服务国家,保护人民。那个庞大的巨灵像是叠叠高,最关键的一条被抽出来的时候,它就崩溃了。它的崩溃甚至不需要一个领袖,而只需要第一块不再服务的木条。突尼斯的民主化起源于一个自焚的小贩。香港的反送中起源于一次情杀。为了这一天快点到来,我多想尽我最大的努力,使更多人意识到自己也是关键的一环,必要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必配合它,去维持它摇摇欲坠的完整。

回过头来再想,一个动用了最强大的控制网络、不准许人们发出质疑的声音、使所有媒体异口同声的力量,都无法使人们信任伟大的党,无法再造万能的神,这不是质疑精神的生发吗?我小时候,老师打学生还谓之教育正常手段,今天教师如此便是不合格;也许十几年前人们提到同性恋还避之唯恐不及,而现在同性恋已经在以公证的方式确定关系,且可以得到许多光明正大的祝福了。这不是权利意识的苏醒吗?超国民待遇引发的热议,不是问责意识的提高吗?那些躲在沉默的标语之后的人们的观念,一直在发生变化。

政治制度的变革源于公众政治观念的变化,而政治观念的变化又植根于人们生活观念的变化。它们的确不会一直赢下去。叠叠高里的组成部分,正在一个一个的变得不同。我正是、也将尽快同千千万万的人一起组成那3.5%,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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