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子
羔子

小說、詩創作者。女性,台北人。著有長篇小說《石像的復仇》。

遺事 一 (《石像的復仇》試讀)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這一日,我剛滿十五歲將近一個月,我到莊園附近散步。大概一個月前,我開始有每日散步的習慣,吃過午餐後,我會看看天氣,大約兩三點走出莊園。

那日早上開始,我就惦記著要走向山上的小徑,那是我新發現的散步路徑,上次因為天色已晚,我未走完整個小徑就折返,覺得很可惜。中午吃完飯後,我看了眼窗外豔陽高照,頗為炎熱,應該不會下雨,晚點大約還算適合出門。我在廚房匆匆抓了幾個餅進口袋,作為等等出門的備用點心,被廚房的婢女阿敏看見說了幾句貪吃,我也只能痴笑一下就離開了廚房。

阿敏看起來還算有精神,不如一個月前悶悶不樂。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一個月前發生了一件不小的事,讓整個莊園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

當時我身邊有兩個侍女,一個是從小到大如我姊妹般親密的可蓮,我總是喚她可蓮姊姊。另一個則是新來一年多的旬子。

旬子很年輕,初來到莊園時,雖為人僕,卻有種桀驁不遜的感覺。莊園有很多女孩兒,成熟的、年輕的,上上下下至少二十多個。服侍主子的,位階比較高,容貌姿色多半也較美好。我雖為父母之獨子,但莊園中有較年長的堂兄堂姐,故好處不一定輪到我、但往後管理莊園的責任再怎麼樣也不會在我頭上,總之,我的青春歲月至今仍悠哉悠哉,平靜無波。扯遠了,我要說的是,旬子的形貌與氣質,在整個莊園的女孩兒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甚而有時會散發出無法讓人隨便指使的氣息,連堂姐姐們都怕她幾分。

可蓮也是一美人兒,但兩人的氣質相差甚遠。可蓮較為年長,身形也較豐滿,常穿白色長裙,姿態優美,如一朵豐美白蓮,清新雍容。我有時也會叫她白蓮姊姊,常黏在她身邊。可蓮自小在莊園長大,處事得宜,人緣佳。

而旬子則不與其他女孩兒來往,對可蓮態度也是冷冷淡淡,如懸崖上一朵孤花。不過總得來說,旬子照顧我仍算頗為用心,常常叮嚀我吃好穿暖,看我調皮也會唸我兩句,甚至偶爾也會大膽和我討理拌嘴。在旬子來到莊園的這一年多間,我與她的關係忽冷忽熱,讓我也有點迷糊。她時而待我十分熱情,時而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其實,旬子自然是個很吸引人的女性,然而我當時還年輕,難領會男女情意。且從小在莊園中的女孩兒堆裡長大,對女孩們的華美可愛已見怪不怪,也就以為自己對旬子沒有太多特別想法。

兩三個月前,莊園裡開始有謠言傳出,認為旬子與一兩個男侍過從甚密。我聽到謠言時,不置可否,但仍不自覺對旬子有些冷淡。一日,難得由旬子幫我鋪床,伺候我上床睡覺。平時這時候我都會和侍女們聊幾句閒話,當日卻很沈默,兩人都無話可說。

旬子眉頭緊皺,似乎不敢正眼看我。看著她纖瘦的身影要從房間離去時,我突然也於心不忍,叫喚了她。

旬子。

她遲疑了一下,轉過頭。

少爺,什麼事?

她聲音輕柔,臉色蒼白。

我突然意識到她在這裡並不快樂,如被囚禁的鳥。不如我和可蓮已嫻熟了莊園中的人情世故。

旬子,妳想離開莊園嗎?

我脫口而出。

旬子愣了一下,憂愁的眼波流轉,點了點頭。

嗯,是嗎?好,我會祝福妳的。

此時的我對莊園外的世界絲毫不理解,卻裝作大人模樣,說了沒有意義的話。

旬子看了看我,思考了一會,開了口。

少爺若希望的話,也能離開這個莊園。

我?

我對旬子的話感到訝異,非常不解。

對,少爺也能離開莊園內的這個世界。

可是我為什麼要呢?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吃穿有人照顧。離開這裡,我要做什麼?而且我還沒成年呀!

我們不必囿於此處狹窄的人情。

……是嗎?妳是這樣認為的?

旬子再度點點頭。

我嘆了口氣。而旬子的眼神卻愈發堅定,似乎認定我可能與她一同離開莊園。

我試著整理了一下想法,並且,再度以偽裝成熟的口吻說話。

莊園內的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想,我以為我能理解你想離開的想法,但其實,我並不能。

我看了看旬子,她仍直直望著我,並沒有回應。

那,晚安……

你可能認為莊園養你育你,但其實,它也將你囚禁。

囚禁?

我再度疑惑地喊出聲來,此刻,我終於顧不得什麼想裝成熟的幼稚心情。

你曾自己一個人走出莊園嗎?沒有,對吧?

……那又如何。

此時旬子居然也不再稱呼我為少爺了,我有點氣憤,開始覺得她言不及義,只是想激怒我。

莊園,和這裡所有的大人囚禁了你,這是事實。

囚禁又如何?我有吃有穿,不然,誰來照顧我?我要上街討飯嗎?再說,等我長大之後……

等您長大之後,也不見得就能得到自由——

那妳離開莊園就能得到自由?妳還真是滿口大話!而且,怎麼又改稱「您」了呀,算了吧!反正在妳眼中,我就只是個不知人間世事的傻少爺,原來這一年多來,妳就是這樣輕視我!

我沒有輕視您——

就說不要再說什麼「您」了!「少爺」也不必了!妳也只不過比我大了幾歲,在外面過了點不一樣的生活,可能是所謂的熬過很多苦日子吧,憑這樣就想對我指手劃腳?說來說去,「旬子」這個名字,是誰給你的?是你的第一個主子?哈,這樣說很過分嗎?還是你的父母給的?但其實都一樣啦,還不是「大人」給的,那和我有什麼分別?

我不知不覺話越說越重、越扯越遠,甚而聲音都有些沙啞。

就是因為您待我們侍僕們如親人,一視同仁沒有分別,所以我才沒有辦法馬上從您身邊離去。

我沒料到旬子會這麼說,突然無言以對。

旬子低下了頭,不再直直看著我。看起來她的眼眶有點紅,我感到一陣不知所措。

……所以,是我害了妳沒有自由?

此刻我本已心軟不想再與旬子爭吵,怎料好不容易擠出的話聽來卻又有點諷刺,令我再度亂了手腳。

我是說——

沒關係少爺,我知道您的意思。

旬子抬起頭來,苦笑了一下。

少爺與少爺的父母讓我來到這個莊園,當然對我有恩。今日,是旬子太放肆無禮了。

我見旬子再度改變態度,突然客氣講理起來,心中本被她攪亂的熱情又再度冷卻。本已決定快點打發她走人,赫然,又覺得心有不甘。

……妳大可不必此刻又如此客氣如外人。

我話一出,旬子的臉色又變。

還是說,我在妳心中就這樣不親不密,不值一提?

曉生少爺!

旬子哀喊,嬌眉緊皺。終於,喊出了我的名。

少爺待我們侍女都親如姐妹,我私自也將少爺視如我親弟弟一般,只是當然不敢隨口說出,彷彿造次。旬子不敢希望您與我此刻一同離開莊園,但求您早日突破此地,勿被此莊園囿困。

我本還有點想捉弄旬子幾句,追問她只將我視如弟弟而已嗎?但此時我倆都累了,我才終於點點頭,表示我已明白她的心意。

妳的話我明白了。不早了,去休息吧。

我試著溫柔地說。

旬子點了點頭,柔媚地、仍舊帶著苦意地笑了一下,離開了我的房間。

在那之後,我見旬子總多了幾分憂思。她的容顏似乎更加嬌美,表情更為靈動,時而清冷冰雪聰明、時而火熱柔情蜜意。我踟躕著想送旬子一個禮物示好,又想到她或許正想辦法離開莊園,覺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願強迫她留下。

沒想到幾日後,旬子被人撞見與一男侍在馬廄裡幽會。當場被揪出,弄得十分難堪。

從那日之後,我無憂無慮、美好如天堂的莊園生活,似乎被戳了個洞。

旬子與男侍被處分,她暫時不能再在我身邊隨時服侍。我與旬子前幾日雖有些親密話語,但也未達男女之情,彼此仍是主僕關係。雖然如此,我仍覺得狼狽不堪,不再相信旬子的心中真的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試圖在莊園中如往常閒逛,但園中的小橋流水不再細緻優美,而是虛情假意。園中的假山造景顯得可笑,一切都只是一個華美的玻璃牢籠。我走到遠處山頭的一口井邊悠晃,探頭看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我怨憤了幾日,連帶地對可蓮以及其他侍女們都不想搭理。又幾日,我埋頭讀書,讀了許多先前荒廢多時的小說。終於看完房中全部的小說後,我走到園內,在小橋上看著落日,湖中倒影優美如畫,突然間,我的疑恨都又被消除。

我是自願被困,並非失去自由——因為我正是此處之主。

我準備走向莊園內院裡用晚餐。突然,我瞧見一纖瘦人影,在遠處的山坡上。那是旬子。我們對看了幾分鐘,默默無語。

我走下小橋,來到內院,夜晚降臨。

之後,我與旬子就再無共感,幾日後,她失蹤了——她終於做了選擇,遺下了我離開莊園。而我,則開始往莊園外的山路走去。第一次,孤身一人,來到莊園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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