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的創作者和譯者
連載:戰後日記(十九)
十月某日
大兒子在三里外的京田村做代課老師,因為正式老師復員回來,他被解雇了。臨離別,學生們說:「老師要回東京嗎?再多待一會兒嘛。請你吃牡丹餅。」
在十九歲就體驗到人生的悲傷,大兒子穿著斷掉帶子的木屐,走在黑乎乎的泥巴路上,很晚才回來。第一次領薪水,馬上又被炒了,那種鬱悶、痛苦是無法表達的。
「難受吧?還真是。」我笑著問他。
「是啊,和學生離別時,有點難受。雖說我討厭教務室。」
「給我看一下工資袋。」
我打開他不好意思藏好的信封,卷著的信封沉重的底部一轉一轉地垂到下面,從裡面出來的還真是鈔票。有約七八十元。
「還不少啊。」
「嗯,還有值班津貼。月薪只有三十五元。」
我想起自己在一個大學任教時,第一次拿到月薪四十二元的那個珍貴瞬間。那時,不覺得月薪是錢,大兒子的月薪就更加了。
「領了一次工資,馬上就被炒了。真是個無常迅速。但你比我那時多,了不起啊。」
我高興起來,叫妻將信封供到參右衛門的佛壇上。
「我也有這個想法。但這兒是人家的佛壇,沒關係嗎?」
「哪兒都一樣。」
我還是想讓死去的父親看孩子第一份工資。這樣的時刻,我倒是不能免俗。可自己領到第一份錢,明明家裡有佛壇,卻在路上就花掉了。輪到孩子領工資,就不能隨便那樣,眼前不禁歡喜,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動物般的歡喜而又有些羞澀,這又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晚上那麼晚還每天都回來。走那麼長一段看不見的泥巴路回來。」
我不會說這些,但在心裡好像不停地說,忽然間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外表冷淡,什麼都不露聲色。我二十五歲,在《人間》第一次發表作品《南北》,將它寄給父親。在京城讀到作品的父親,高興過頭,當晚腦溢血一下死去了。《南北》登出後,惡評如潮,一下把我擊倒了。此後,《人間》是我人生喜劇的道場,現在這裡還是個鬼門,而我悟到「鬼即是佛」,還是二十年後。歲月留痕,其表情非淚非笑。
「你怎麼用這份工資?」我問孩子。
「我拿著回東京。想早點回去,彈鋼琴了。好嗎,我先回去?」
「嗯。」
「前一段拿了些零花錢,還你十元吧?」
說什麼呢?我發呆看著時,他說:「可如果不先還了這錢,我會把它花掉的,就還一張吧。」
「好啦,好啦。瞧這難為你的。」在一旁聽著的妻說,將從佛壇撤下來的工資袋交給孩子。
「給,十元。」
孩子拿出一張錢給我,剩下的錢小心翼翼地從衣服紐扣間塞進去。我收是收下了,但心想著真失敗,自己這種事一次也沒給父親做過,竟突然變得悲傷起來。我的孩子不知不覺在我跟前做著這些,不知不覺地做,才真是叫做了。我是既不知道,也沒做過。這更讓我心痛,這傢伙比我要出色。說來,我對莫名其妙的東西感到佩服。但父、子、孫三代各有其相應行為的轉調。人不僅不能直接看到三代,而且很多事不到五十是看不到的。這麼講有點老氣橫秋,但年歲漸長,我漸漸明白這是年代的差異。
「啊,好想早點彈上鋼琴。」孩子臉朝天躺下還在說著。
「那你明天就去東京。」
「真的嗎?好興奮,好興奮。」孩子把蒲團蓋在頭上,又馬上露出了臉。
「媽,爸爸講我明天去東京,好嗎?」簡直還是個小孩。
我也是十九歲那年第一次去東京,之前沒跟父親提一句想上哪個學校,父親也沒問過。出發前一天,我只跟母親說了句「明天我去東京」而已,也沒人反對,就從京都的山科拿著一個行李箱出來。想來,我的父親是比我好得多的父親,在做孩子一點上,我的孩子也比我要做得好。
十月某日
腳尖冷。栗球還是軟的。雨打濕的柴火燒不起來,鍋子久久煮不開。野路上站著聊天也是夾帶著謊言,相互宣傳自家收成多差,坦率程度視天氣好壞而變。像今天這樣下雨的話,架著的稻子怕又要爛了。眼見天要晴時,驟雨突至,光影激變。每分鐘都陰晴不定,只有蒼蠅成群。
但讓村民撒謊,找天氣當藉口的,是有原因的。原本不會撒謊的人,說起謊來都寫在臉上,差勁得你都要同情他們。究其原因,分配到這兒要繳多少糧,一般這時已經定下了,而今年還沒有。瘮人的沈默下,每個人疑神疑鬼,笨手笨腳地防備著別人。總之,這裡比別的村都要老實,第一個把糧全都繳清了,因此也比其他村都要缺米,現在引起了大騷動。今年還不撒謊的話——這樣去想是人情之理所當然。而據我觀察,這裡是相當難得的好地方,論善良算得上第一等的村子。如若這樣還有幾分渾濁的話,其它村落可想而知。我認為日本最可自豪者之一是農民,如果他們壞了,可以說日本也不行了。
「你們說荒年、荒年,真的有那麼荒嗎?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我問久左衛門。
「是啊,這兒也還不至於。」他小聲說。
「報紙緊著寫荒年,米就漲。不說就沒事嘛。」
「但對村子來說這是好事,當然我們就麻煩了。」
「哈哈哈哈,是這麼回事。」
能夠說得這麼直白,一個是因為久左衛門總是跟我講,不要買高價米,沒米了會想辦法。反正人家幫我想辦法了,就隨口一句:「那趕快給我來些米吧。」——畢竟說不出來。現在就是開不了口,令我們傷透腦筋。避難者是攪亂地方的原因,這是事實。偷偷打買米的算盤,我並非不可,但我內心還有著評論這個村子的興趣,要做評論,就需要刻意忍耐一下。這相當累,但既然廁身作家之列,還是沒有失掉去碰碰的用意。可沒完沒了的,脫離不了一種苦心孤詣,人家覺得傻的,自己不以為傻。我並不是裝好人。我們很多友人肯定在不少地方也要吃到這種苦頭吧。
「神和佛都是在的。」
久左衛門像口頭禪一樣跟我說起這個,應該是平時想神和佛比較多吧。他口上說給米給米,但一次也沒給過,之後又說:「神、佛是心,人的一份心。」
沒有哪個時候,人們會像今天一樣這麼思考神佛。而說神是心,我也像聽到自然的講法一樣,比拿到他的米還要高興。
我心裡悄悄說道:「我不要你的米了。」這不是諷刺,因為我都想給他米了。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