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的創作者和譯者
連載:戰後日記(二十)
十月某日
透明的光線中,風簌簌的。蒼蠅撞到眉頭。蛇從樹幹滑下,昂起了頭。地上的白菜長了不少。紅蜻蜓成群地快速水平飛動。飯桌上蔬菜變來變去,只有青紫蘇始終都有。
收割——這陣兒收的是中稻。前些日子遭了暴風,中稻結實率差。風向原因,稻穗不是低垂,而是從莖稈上斷掉了,之後天氣好,對結實也沒什麼幫助。現在知道了,收成不好是全國性的。繳糧的命令方向都還摸不著,一直是可怕的沉默。農民也接著保持沉默,相互盯著。在這當中,溫泉場來人是黑市價多少收的?觸覺能察覺微細的震動。表面裝作遲鈍,但在沉默底下,他會根據內外一刻不停的變化,悄悄變換自己的顏色。
在這個幾乎不誇人的村子,有兩個是人人交口稱贊的,一個是我房東參右衛門的妻子清江,另一個則是別家久左衛門的大兒媳。這兩個人,我每次見了都想稱嘆。與妻獨處時,會不覺私下裡稱揚起這兩個人來。清江割稻子稍微回來一會兒,就瞅空為自己大兒媳做了新的稻草絮被子。相當麻利。
她說:「我做媳婦那陣,婆婆很疼我。不疼自己的媳婦我也對不住。」
做媳婦也有做媳婦的傳統。
妻走到我身旁,以神妙的表情說:「我也想有個婆婆。」
怎麼想的,我也笑了。「想也就三天吧。」
「是嗎?可我要是有個婆婆,就不會這樣任性了。」
「做媳婦的辛苦,可是人生最難受的事情之一。應該是最難受。」
「不,我會做給你看。」
我不禁啞然,看著妻的臉。不過,比起她說沒有婆婆真幸福,這個還好。我想:她能忍嗎?忍不了吧?
「要是能忍得了,作為女人可以打八十分了。」
「就這麼點事?」
「你是喜歡騎到老公頭上,說不定真能做到。但要問男人最難受的是什麼,沒有比老媽和老婆作對更讓人難受的了。那就好比睡在鋸齒上。你所謂的辛苦,不就是我每天都在家這點事兒嗎?」
「真的,我是想著你要是去哪兒上班去了該有多好。成天待在家裡,一想起這種辛苦,我都要打寒顫。真的很累很累。」妻又如往常嘆起了氣。
我們這兒可以看見鄰居宗左衛門阿婆家。這家大兒子結婚第二天就出征了。媳婦現在也是和婆婆一起,夫妻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一天。我的妻好像這時也想起了那兒,說:「人家只一起待過一天,怎麼樣呢?」她脖子微縮,看著我。
我記起戰爭時的一天,在銀座一個 西餐廳吃晚餐,等著上菜時一個人茫然看著牆上。牆上掛著米勒的版畫《晚鐘》。平時從未因巴比松畫派感動過,但這幅畫以野外教堂尖塔為背景,農民打扮的年輕夫婦默默祈禱的樣子,有著一種謙遜的美,讓我有著忘我的感動。我在活了這麼多年記憶中的畫里,想找一個類似的作品,但一時輕易想不起。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幸福和清淨在我和別人身上得不到呢?當時我陷入沉思,這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東西啊。是因為沒有好的宗教嗎?是因為我們都不當心嗎?還是說世事本無完美?大概不是這些吧。現在妻微縮著頭、看著我的眼神,其實就與那種幸福類似吧。
人就像漂浮在幸福的海上的船,船身浸在水中,船首浮出水面,無常之風打在臉上,漂洋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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