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野象
如空野象

認真的創作者和譯者

連載:戰後日記(四十)

十一月某日

農村到處都是三天的「豐收節」。除了盂蘭盆、正月之外,這是最大的節。鄰組的每家都會送米糕。黃昏時,白花花的米糕佔去我六張榻榻米大小房間的一半。各家的米糕還各有特色。就像篆刻,一家的盛衰也寫在圓圓的米糕上。這是誰家,那是誰家,基本上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手摶一個丸子是極簡單的,但要做出威嚴又是困難的;現在時運在米糕中現形,是因為人在摶米糕時是無意識的。米糕中有人的祈禱。


中飯我一個人在久左衛門家吃。世津的新郎也在,可新郎自始至終不說話,拉著個臉,狼吞虎嚥。最後他突然說了一句奇怪的話:「討老婆以前,我都是去找女人。」

然後,他說了句:「喂,世津,給我點上火。」將一支煙扔向屋子一角、隔了兩間遠的世津。不足為怪。這種示愛的粗魯舉動早已成了二人生活的日常。每天給馬配種,這種破壞自然規律的工作,又成了兩人之間的柔軟紐帶。我不覺也將其視作普通生活,與他們一起動筷子。

參右衛門叫我去吃晚飯,我於是又在往常的佛堂做客。這次,一個剛從特攻隊退伍回來的青年也來了,坐在面前,他在就要飛出去時戰爭結束了。年輕人曾經投身的訓練讓人一瞬間就若無其事地完成生命的破壞。

「哎,都不知道自己是得救了還是死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氣定神閒地讓旁邊的父親給自己斟酒。大鍋里小豆糕浸著前幾天熬的甘蔗汁,煮化了都沒注意到。妻自打聽說年輕人是特攻隊員,彷彿看到戰爭在眼前展開般,突然表情都變了。然後,她戰戰兢兢問道:「你不怕死嗎?」

「那不算什麼。畢竟也弄不明白。」

坐在這個青年旁邊,不知為何,我又把這些當成稀松平常,和他們一起動著筷子。一切都以可怕的速度消逝。快得可怕,在我這個茫然自失的傻子身上發生了什麼,已不得而知。特攻隊哼著歌,從口袋中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敲了一下,說今晚等下寺里有表演。將異常的事物盡看作家常便飯,今日此時的心情是全新的,在我和眾人身上同樣沸騰。變得有多新,連自己都不得而知,誰也無法用語言表達。大概誰去表達自己心情已是不可能。將一切視作普通,雖說是出於本能的自然,但心理上是與以前仍有聯繫的。而現在並非如此。人生總會安排有幕間休息,雖然我們不知道這個幕間休息是人的還是神的,但總歸有一處森寂的地方。那兒有竊竊私語,大概不是人的聲音吧。


「聽,表演開始了。」孩子們向著釋迦堂跑去。特攻隊也出去了。留下參右衛門和青年的父親兩人繼續飲酒,我在隔壁房間聽得他們說話不利索了,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沒完沒了。那人央參右衛門做濁酒,說要答謝他,參右衛門不中意了,說「客氣什麼」,生了氣。特攻隊的父親又解釋。這兩個醉漢的戲沒完沒了,寺里的戲唱完,特攻隊都回來了,而參右衛門他們在佛堂的「客氣什麼」戲還沒唱完的意思。終於到一點了。兩人最後的科白是:

「馬上就共產主義了嘛!有意思,啊哈哈哈哈……」

「總之,叫我收了禮做這個酒,我可不幹,你那樣,我……」

「都共產主義了,我們什麼也沒有。啊哈哈哈哈。」

「總之……」

「啊哈哈哈哈,我,最討厭人喝醉酒。」

「不,你要答謝……」

這種感覺。拉拉雜雜過了度,也挺好玩。人生就不無聊了。不久,一個人睡去,另一個人也睡了。我清醒著,與跳蚤的苦鬥正要開場,這一百多天無益的痛苦是我的一場無法想象的苦戲。我現在盡對付著跳蚤,不會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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