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野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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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在日本

《正气歌》影响了日本人,有人将其作为降魔的咒语

文天祥(端平三年(1236年)~至元十九年(1283年)),初名云孙。字宋瑞,或履善。号文山。江西吉安庐陵人。宝祐四年(1256)状元,授承事郎,升任浙西、江东制置使兼知平江府,再任右丞相兼枢密使。人称“状元宰相”。他任官时间不长,奉命赴皋亭山,与元丞相伯颜议和被拘,逃归后聚兵抗元。但是,“奔波江海竟南回,一木难支大厦摧”,抗元活动终归失败。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文天祥被俘,蒙元惜才,屡次劝降,但文天祥宁死不屈,书《过零丁洋》诗以明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句诗脍炙人口,流传天下。元至元十九年(1283),文天祥于元大都就义。

系狱三年,尽管环境恶劣,土牢阴湿不通风,水气、土气、日气、火气、米气、人气、秽气数气交杂,但他善养“浩然之气”,无所畏惧。“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为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廷。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正气歌》表现了他耿直如铁的爱国之心,至今广为流传。

崖山一战,南宋命运巨轮沉入海底。多年后,钱谦益感叹道:“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屈大均谓:“乾坤于此尽,海底有中华。”蒙满异族统治带给了汉族文人深深的文化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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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大家可能想不到,文天祥在日本也是鼎鼎大名,甚至可以说他对日本精神史都有很大影响。

譬如,曾在江西师范大学任教的森野昭说,自己在赴任前,对江西可谓一无所知。但他知道景德镇是陶器的有名产地,婺源是中国最美村庄,鄱阳湖是周瑜训练水军的基地,庐山是佛教名山,九江是陶渊明的出生地,吉安则诞生了一代忠烈文天祥,后者对吉田松阴的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日本流传一个传说。文天祥系狱大都,身上浮肿。大夫开的药方完全没有效果,大家都以为没治了。文天祥本人也以为大限将至,对狱友说:“死倒没什么抱怨的。只是号子里老鼠多,我死了,尸体最好用绳子吊在屋梁上,让它们咬不到。”

第二天,不知从哪儿出来一只猫,就是赶它不走。神奇的是,浮肿也日渐一日地消退了,四十多天后大病痊愈,猫也不见了踪影。文天祥这才没有死于狱中。

这个故事的流传大概受了文天祥《正气歌》的影响吧。

在日本某BBS论坛,论及名字最帅气的中华英雄,有人会举出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的名字,说明日本人对于中国古代历史的谙熟。此外,有人将文天祥作为游戏角色,还有人将他的《正气歌》作为降妖除魔的咒语。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像文天祥这样恪守臣节的人物都颇受欢迎。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孔明北伐而上《出师表》,是日本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场面。如作家德田秋声在作品中写道:“我在孩子时,在乡党的汉学塾,爱读文天祥的《正气歌》和诸葛亮的《出师表》等,年轻的热血为之沸腾。”

论及忠义,日本人会说到“忠臣藏”,那是大石良雄等47个武士(赤穗藩士)为主君报仇的故事。在明治时期,“白虎队”也被作为忠君之鉴。会津藩的少年兵因战败在饭盛山集体切腹自杀。日本尚义的文化,在如今的师徒关系、“亲分子分”(老大和喽啰)关系中仍有体现。

相比东方,西方这类忠义故事则比较少,可能是因为西方文化更重视个人实际利益。西方的封建制度背景是罗马的法律主义,是崇法的,这也为后来的民主制度做了铺垫。而日本的封建制度,背景是中国的儒家思想,强调伦理上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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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献遗言》是儒学者浅见絅斋(1652~1711)的著书,为江户前期的重要作品。本书收集了中国屈原、孔明、陶潜、颜真卿、文天祥、谢枋得、刘因、方孝孺等八名忠臣的遗文、略传,此外还辑录日本的忠臣、义士行状。书中收录的文章分别是:屈原《离骚怀沙赋》、诸葛亮《出师表》、陶渊明《读史·述夷齐章》、颜真卿《移蔡贴》、文天祥《衣带中赞》、谢枋得《初到建宁赋诗》、刘因《燕歌行》、方孝孺《绝命辞》。

天祥被捕,护送元都之途,到故乡。

痛恨难耐,绝食,遣人至祖庙曰:

乌乎,古来危乱之世,忠臣义士、孝子慈孙,其事两全不能者久矣。

吾生不辰,罹此百凶,求仁得仁,抑又何怨。

幽明死生一理也,父子祖孙一气也,冥漠有知,尚哀监之。(引自 浅见絅斋《靖献遗言》卷5“衣带中赞”)

浅见絅斋,初名顺良,后为安正,号絅斋。此絅斋取《礼记·中庸》“衣锦尚絅”之意。浅见写作《靖献遗言》,原本是准备以日本人物为中心写的,但考虑到当时是幕藩体制,实际权力在将门,本书的中心也就换成了不失忠节的八位中国历史人物。

浅见絅斋向门生讲授,另成《靖献遗言讲义》。他在当时很受学生尊敬。据门生稻叶迂斋在《迂斋先生学话》中回忆,(浅见)先生出来时,弟子都跪倒在地下,没一个人敢抬头。

土佐的谷秦山、京都的竹内式部都曾讲授《靖献遗言》。竹内式部给公卿讲学,传授神书、儒书、兵学等内容,提倡“大义名分”,批判当时的幕府政权,力图“皇权回复”,终于酿成了1758年的宝历事件,相关人员被处分。

儒者山片蟠桃在《梦之代》中激赏栗山潜锋的《保建大记》和浅见絅斋的《靖献遗言》。他写道:“日本书籍虽多,无涉世教。庆长以降,武德炽也,文家亦不少,大儒数辈所著之书,说孝弟仁义颇多,其中栗山先生之《保建大记》及浅见先生之《靖献遗言》冠之也。……乌乎,浅见氏真髓在此书,读此书不落涕人,其人必为不忠。

吉田松阴好读本书,他在《野山狱文稿》写道:“《靖献遗言》一书令读者忠义之心勃然沛然而兴起。”很明显,本书对近世勤王思想(尊王倒幕)的勃兴产生很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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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立藩主水户齐昭的学者藤田东湖(1806~1855)在“天保改革”失败后,被迫软禁。他在幽闭期间,仿作《正气歌》,抒发忧国之思。1853年的“黑船来航”事件后,东湖重获登用,致力于海防事业。但两年之后发生安政大地震,本已逃生的东湖为救母亲不幸被房梁砸死。

他的《和文天祥正气歌》历数日本的忠烈,分别是:排斥外来佛教的物部尾兴、中臣镰子、大连;挫败妖僧道镜夺权计划的和气清麻吕;杀元使者的北条时宗,“元寇”时“神风”护国;掩护后醍醐帝撤退的藤原师贤;代替护良亲王切腹的村上彦四郎义光;被囚土牢的护良亲王;誓死护主的楠木正成;殉死的武田胜赖;战死的鸟居彦右卫门;为主复仇的赤穗义士四十七人。他在诗中高呼“忠诚尊皇室,孝敬事天神”“死为忠义鬼,极天护皇基”,因为尊皇思想,他的《正气歌》在明治、大正、昭和初期广为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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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松阴(1830~1859),是幕府末期的思想家、尊王论者。他开设松下村塾,培养了高杉晋作、伊藤博文等人才,推动了明治维新。吉田松阴也写了《正气歌》。这首汉诗中,他提到菅原道真、毛利元就、赤穗四十七士、和气清麻吕、平敦盛、楠木正成、丰臣秀吉、坂上田村麻吕。诗中写“从墨夷事起,诸公实不力。已破妖教禁,议港州南北。”吉田松阴主张尊皇攘夷,批判幕府对基督教宽容、开港的政策。

如下文字摘自吉田松阴绝笔《留魂录》,是寄给高杉晋作书信的一节。

“贵问曰,丈夫所死如何。仆去冬以来,死一字大有发明。李氏《焚书》功多,其说甚长,约之则为,死非所好,亦非所恶。道尽心安,便是死所。世有身生心死者,有身亡魂存者。心死,生无益也;魂存,亡无损也。所谓死生,吾久齐之者乎?又一种有大才略人忍辱为事,妙(如明徐楷助杨继成)。又一种无私欲者,不妨偷生(如文天祥不死崖山,偷生燕狱四年是也)。死当不朽,随时可死。生可望大业,随时可生。(人生目的在不朽,人业所志,成其不朽而已。)”以仆所见,措生死于度外,言其当言而已。

文天祥的“偷生”,不过是选择了抗战这条路。朋友劝阻,他说:“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

在五坡岭被张弘范拘捕后,文天祥也一度被送到崖山,但他拒绝跪拜元人,也没有劝降张世杰,相反留下了《过零丁洋》,以表洁白。德富苏峰评论吉田松阴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死难。彼处难而安详静肃、意长神远,殆如有冥化于无极精神者也。”吉田松阴从李贽看到“道尽心安,便是死所”。在文天祥这里,“道”就是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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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上面所述三位思想家以外,日本的藩士、武夫,乃至明治维新后的军人也受文天祥的忠君思想影响。譬如,日俄战争时,广濑武夫也有自己的《正气歌》,这是后来被吹捧为“军神”的人。他在这首七言诗中称赞赤穗浪士、楠木正成、西乡隆盛、月照、桥本左内、吉田松阴、菅原道真,表达自己“七生人间报国恩”的心愿。这里不再赘述。

前一阵,《镰仓殿的13人》火了,坂东武士的矜持令人印象深刻。学者丸山真男认为,传统的坂东武士之习由“强烈的名誉感和自负心”及“主从之契(或情分)”二要素组成。在江户时代,天下太平,武士不再是战士,他们新的定位是完成政治支配的官僚。武士也就是士大夫,其正统的伦理思想就不是战国时代前的“武”的伦理,而是以“五伦五常”为中心的儒家的士道。江户时代虽然还讲“文武两道”,但更侧重于“文”。在此背景下,对于“义”的崇尚也就成了基本的武士性格,诸葛亮、文天祥等忠臣,也就和赤穗义士、楠木正成等人一起成了日本藩士乃至庶民的精神偶像了。

参考:

《宋史·文天祥传》

德田秋声《一隅より》

早稻田大学近藤一成《つまるところ文天祥は何のために死んだのか》

李斌瑛《幕末期における武士階級の倫理思想——幕末の社会情勢との関連を中心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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