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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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是真名,历史文化探访者,个人网站www.tiexiuyugudao.com,微信公号:斗量之海。

不吃驴肉火烧,拜访这座艾伦·金斯堡写过的垮掉的一城

写在前面:2020年,我的历史文化探访旅行项目由于疫情中断了一年,期间只和朋友做了一次青海大环线文旅项目。前些日子总结,之前3年里我策划完成了8条路线,涉及超过50座城镇,产出超过40万字作品,这些经验应该被更好地利用。

我决定把这门手艺重新捡起来,之前做的内容往往过于偏远,时间成本很高,大部分人只能过过眼瘾。这次我决定做一些更容易日常操作的文旅项目,为社会做出更务实的贡献。之前已经做了两个城市,一个是定州之旅,一个是蓟州之旅

正文开始:

1984年,“垮掉派”的代表诗人艾伦·金斯堡作为美国作家代表之一受邀访问中国,他去了好几座城市,其中就包括保定,他在河北大学讲了三个星期的英语文学,期间还留下了一首和保定有关的诗《一天早晨,我在中国漫步》。

在这首诗里,他差不多给冬天的保定画了一幅素描,很难说这是一个西方作家视角下八十年代中国华北普通城市的样子,和他对美国生活的嘲讽比较,他对保定有一种陌生的观察,似乎是因为这种陌生而不知如何嘲讽。而今天我作为一个本国人来到保定,我也很难赋予这座城市更多的精神意义,好像和艾伦·金斯堡描述的区别不大。

为什么要去保定?

事实上如果你不是狂热的驴肉火烧爱好者,我并不推荐前往保定旅游,至少不推荐去市区。实话实说,这座城市的文旅资源非常好,但是开发效果极差,虽然是名义上的二线城市,历史上也有着很高的政治地位,但文旅发展状况甚至比不上一些县城。

这是一座难以被定义的城市,除了驴肉火烧之外,很难再说出这座城市有什么让人难忘的文化符号,以至于在保定东站站外唯一的店铺就是卖驴肉火烧的,我觉得这座城市似乎已经在旅游市场中自我放弃了。

如果一定要说保定有什么值得去一趟的,那就是展示了一部分中国普通城市的困境:历史的荣光几乎荡然无存,虽然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但很难说有什么大意思,文旅资源基本处于长期的“有待开发”状态,基础生活成本不高,日子过得去但也就仅仅过得去而已。

如果这样描述下的一个城市还能吸引你,那么保定倒是还算有一些值得一去的原因。

1.保定在历史上的政治地位非常高,直隶总督署所在地,可以说是清朝最重要的地方衙门没有之一,也是唯一保存完好的省级衙署,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都在这儿做过官,保定一度也是河北省会。

2.在被认为美食贫瘠的河北省,保定算是有一些地方特色小吃,除了城市名片驴肉火烧之外(不过驴火的荣光要分给河间一部分),其他小吃也足够分配一两天了。

3.距离北京太近了,高铁40分钟就到,而且车次很多,临时实在没地方去也可以考虑。而且确实比较便宜,一天必要开销202元:往返高铁127,3处门票75,但主要是因为开放的景点太少了。

我们就开始这一天的旅途吧。

按照我的环京文旅项目高铁1小时的原则,保定倒是很合适,从北京西站出发,63.5元,40多分钟就到保定东站了。保定东站站外唯一的店铺就是卖驴肉火烧的,城市自身定位非常清晰,高铁站到市区有很多条公交,大概半小时。

我的第一站本来应该是大慈阁,保定文旅的标志性建筑,可惜不开放。这座建筑最早建于元朝时期,也就是保定这个名字诞生的时刻,“保卫大都,安定天下”,从那时起保定就明确了自己的位置——北京的南面防盗门。

从大慈阁后身走上西大街,这是保定的古建筑街区,有几座清末民初中西结合的老商铺建筑。这条街上有两种店铺特别多,一种是电动车行,一种是寿衣店。

前者带来的问题是,这条街道并不是纯粹的步行街,行人需要小心不断穿梭而过的电动车,而正是因为电动车行集中在这里,街上才会有那么多电动车,不知道为什么不把这条街规划为步行街。

后者寿衣店让我有点诧异,我一开始猜测难道这座城市传统保留的比较好,殡葬文化发达。后来想想可能就是和大慈阁有关系,大慈阁本身是一座寺庙建筑,寺庙周围有固定的商业生态圈,比如古玩、算卦、起名、香烛纸钱等等,有殡葬服务也是正常的,只是这条街上的寿衣店确实多了一些。而反过来有趣的是,这种仿古街道上竟然没什么咖啡馆,可能还是传统,喝不惯洋玩意儿。

两家寿衣店中间夹着白肉罩火烧的招牌,有点黑色幽默,倒也说得过去,答谢席也是殡葬礼仪的一部分。我在定州的旅行文章中提到了特色小吃“牛肉罩饼”,那个是清真的,白肉罩火烧就是非清真版。

简单提一下保定的小吃,对于不吃驴肉的人来说,可以考虑清真食品,保定有很多回民餐馆。本地清真特色来说,牛肉罩饼算是一个,直隶安家牛肉罩饼是比较大的连锁店,可以点菜的那种大餐馆,白家罩饼属于有点网红的老字号,西大街西口河对岸有个马胖子罩饼,算是偏街头民间的;此外本地还有个清真老字号“白运章包子”,说是包子其实是蒸饺,算是褒贬不一,我提一点就是,蒸饺如果牛油放的多,一定吃刚出锅的,凉一会儿就难吃;还有一个马家老鸡也算是有名的熟食小吃。

西大街南面拐过来,就是保定天主教堂,1901年法国传教士修建的罗马式建筑,全名叫圣伯多禄圣保禄堂,可能有朋友对天主教的翻译比较陌生,圣伯多禄就是圣彼得,圣保禄就是圣保罗。

教堂的公共服务职能很重要,一进门最先出现的是婚礼部。


注意看外墙上的两个红色字母,这个是希腊字母,A是第一个字母,Ω是最后一个字母,对应启示录里面说的“天主是开始,也是结束”。

怎么看出这座建筑是罗马式?首先,哥特式与罗马式并不是截然分明,之间存在过渡,哥特式是罗马式在技术上的升级。其次,最明显的外观特征,罗马式比较坚实,哥特式比较精巧,具体来说罗马式墙体非常厚,多用粗大的筒形柱,窗子比较小,半圆拱券;哥特式技术升级之后,墙面不需要承重,窗子可以开的比较大,给了彩绘玻璃艺术发展的空间,多用束形柱和肋架券,尖顶,整体比较纤细。

保定这座城市有点奇怪,可能是继承直隶曾经的政治荣光吧,我从天主教堂前往总督署的路上路过保定商场,留意看门口的两尊雕像。

这个雕像是獬豸,代表着司法公正,清朝御史和按察使的官服上有这个,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法学专业的标志就是这个,为什么商场门口要放獬豸呢,这商场难道是法院改的吗?

来到直隶总督府,门票30,这片代表着保定历史上最高政治地位的建筑群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其余的还在重建规划中,而这三分之一能保留下来,是因为之前的河北省政府在这里面办公。

这是总督署大堂正门,上面的字是乾隆皇帝写的“旟镇冀门”,“旟”是一种军旗的意思,现代汉语已经不用这个字了。

下面这个有点意思,李鸿章的功德碑,李鸿章是在这座总督署里工作最久的直隶总督,他的头衔也特别多,这上面的“宫太保伯中堂”就是李鸿章的头衔,“宫太保”因为李鸿章是太子太傅,“伯”因为李鸿章是一等肃毅伯,“中堂”因为李鸿章是“文华殿大学士”,当然这三个全都是荣誉头衔,不是实权官职,官场的习惯是称呼荣誉头衔。

下面这个也有点意思,大家在总督署门口能看到两根旗杆,当然是复原的。最早旗杆是木质的,1920年直系军阀曹锟特意从国外购买水泥做了这个当时全国最高的旗杆,曹锟在保定待了很久,这座城市好几处文化遗址都和他有关系。

走出直隶总督署不远就是光园,也就是曹锟的住处,现在是保定市方志馆。这里在清朝的时候是按察使司狱署,后来曹锟重修改造成自己的家,他特别仰慕戚继光,所以取名叫光园。今天开放的这栋是光园的主体建筑,原来是很大一片院子,民国时期流行中西结合的风格,小洋楼配四合院。

门口的雕塑是哪吒闹海,可能因为曹锟是天津塘沽人,传说塘沽三岔河口就是哪吒闹海的地方。当然这是我牵强附会的,因为以前的照片上门口就没有三个雕像。

出了光园在周围散散步,有个总督署古玩街,保定的古玩市场比较多,西大街有古玩市场,我们前面说的大慈阁北面有个古玩城,东南边关岳行宫门前也是一片古玩店。

要说旅游消费古玩有什么建议,我觉得就三条:1.别抱着捡漏的心态,买就是因为喜欢,古玩市场不是文物市场,2.出了价就得认,3.买之前在电商搜一下,没准能搜到批发价。

从西大街继续向西到了西口,有一片河边公园,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下,河边有一个有意思的建筑,叫斋舍。斋舍曾经是保定高等学堂的学生宿舍,也就是清末的畿辅大学堂,当然现在这个建筑是搬过来修复重建的,上面那两个字是中国最后一个科举状元刘春霖写的。


下午休息一阵子之后,我去了保定动物园,到一座城市一日游竟然会想去动物园,大概是这座城市真的很无聊了。不过保定动物园硬要说起来还是有可看的地方,这里曾经是曹锟的私人花园,1921年就有了,而且紧挨着保定的南城墙,也是保定仅存的一段城墙,还是值得来看看的,门票15。

上面这个牌子“动物异常观测站”,本来是用于预测地震的,但我参观之后感觉这座动物园里的动物都挺异常的,应该测不准。进园之前我先提示大家,没有黑的意思,保定动物园是我国二线城市动物园的普遍水平,甚至已经是其中较好的水平了。

进入动物园之后,最开始就是大象馆,这里的大象不在户外,而是室内,一头苍老的大象被关在屋子里屁股对着观众。从外面往屋里走的时候,我的余光发现旁边小路尽头好像有一只什么动物?看起来好像是一匹狼物,我当时浑身一激灵。

大胆走过去,原来是一只玩具斑马。

当然动物园里也有真斑马,这只小斑马就这么一直看着我。

这两只成年斑马绝对有心理问题,就这么沿着笼子边不断来回跑,这是他俩错车的瞬间,很多动物园里的动物都会围着笼子转圈跑,这个叫刻板行为,是一种精神障碍,就是因为笼子里太压抑太无聊了。

保定动物园的设置有一点做的还好,就是远近两种观看角度。比如熊一般都是在熊山里面,游客从上向下观看,但是这样很容易看不清,所以保定动物园单独有一个笼子,把熊分成两批可以近距离观看,这家动物园里很多馆都是这样分两边参观。

下面是两个馆的黑熊,笼子里的那只站着摆造型吸引游客,熊山里的那只就无聊地睡午觉。


另一座熊山上叉着腿睡觉的棕熊。

河马与狮子,动物福利非常堪忧,水太脏了。


虽然动物园里面的动物看起来确实很可怜,但尊重现实地说,短期内也很难有什么改善,设施确实很破旧,但在城市整体都很破旧的氛围里也还说得过去,普通城市市区内动物园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保定动物园在动物繁育上是有点水平的,特别是熊和狮子,所以这个动物园里熊和狮子确实难得比较多,而且在黑鹤的救助繁育上,保定动物园还有些小亮点。

离开动物园,去最著名的景点古荷花池路上经过一条菊胡同,这条胡同有一些还没拆掉的老房子,比如下面这个就是我偶遇发现的。

古荷花池算是一个类似城市公园的景点,门票30,虽然名义上是元朝时修建的,但后期经过不断重建修缮,已经几乎没有太老的建筑了。值得一提的是艾伦·金斯堡来保定的时候参观过这里,还留下了照片。

下面这栋建筑是荷花池边的直隶图书馆,1908年当时的直隶提学使主持修建的,是北方最早的公共图书馆,这个中式园林里面的一栋西式建筑。清末民国时期很多地方都开始修建公共图书馆,有一些建筑很有意思,比如齐齐哈尔龙沙公园里面有一座30年代初修建的黑龙江省图书馆,中式建筑却是德国人设计的。还有北京北海公园旁边同样30年代初建成的原国立北平图书馆,外表是中式建筑,内部却是全西式的。

荷花池公园里还有一些石碑和陵墓石雕。


保定之旅到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是让我比较失望的一次旅行。保定的文旅资源本来很多,比如淮军公所,是李鸿章修建的纪念镇压太平天国的淮军士兵祠堂,也相当于安徽会馆;还有清河道署,是唯一保存完整的道台衙门,后来改成保定水利博物馆;还有关岳行宫,国内唯一同时供奉关羽和岳飞的庙宇。

再加上标志性的大慈阁,以上这些统统都不开放。

“有天清晨我在中国散步,学生们手持银色的木剑起舞,在坚实而泥泞的土地上旋转,我走出河北大学混凝土铸成的北门,马路对面一个蓝帽子的男人在卖油炸的长条甜面团,那种棕色和新炸出来的甜甜圈一模一样”

距离艾伦·金斯堡来到保定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让我在他的诗中找到最显眼印证的是最后一句“一群女人骑着自行车和我擦肩而过向市中心驶去,她们的鼻子和嘴上都戴着白色的口罩”。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河北疫情紧张的缘故,这边的防疫至少面子上比北京严格,戴口罩的人比北京多,之前在定州上公交车还要测体温。很多人都说河北是一个很摇滚的地方,摇滚精神来自哪里,大概是愤怒和压抑,北京一发神经,河北就倒了血霉。

保定文旅有什么问题,我们对照下属县级市定州来看,一座城市的文旅发展水平包括4点标准:1.古建筑,保定大部分的古建筑都不开放,开放的直隶总督署面积太小,而定州所有古建筑都是开放的;2.文化艺术与宗教场所,定州清真寺可以自由参观,保定天主教堂只能看外围,不开门;3.博物馆,定州博物馆是有3件国宝的二级博物馆,保定目前没有开放的城市博物馆;4.文旅商业街区,定州仿古街区非常繁荣热闹,保定西大街虽然也很繁荣,但和旅游关联不大,最多的是电动车行和寿衣店。

如果是给我一座完全不知名的二线城市,我可能不会觉得失望,毕竟中国整体的文旅发展就是普遍低水平状态,要么是东部经济非常发达地区有专业开发团队合作,要么是西部地区旅游资源过于雄厚,即使开发落后也足够吸引人,剩下就是正常的不温不火。但保定历史上的地位有那么高,城市的名气还是有一些的,文旅发展成这样,确实让人失望。

如果用垮掉的一代作比喻,那么保定可以说是“垮掉的一城”,能够垮掉也算是有面子的事情,如果一直都是糟糕的德行,那就无所谓垮不垮了,正是因为之前看起来还像个样子,才会有对垮掉的迷茫与与思考。

如果说美国的垮掉派是对传统社会价值和资本统治的不屑与挑战,那么中国的“垮掉的一城”则是一种无力感,是望着汽车飞驰离去而自己只能吃一嘴尘土的失望与麻木。

美国的垮掉派是跳脚骂街,什么词脏说什么,必须把矛盾摆在台面上,就为了让对方难看;现在中国人就是觉得骂街没啥用,连骂都懒得骂,日子就这么凑合过吧,这是真正的垮掉。

如此说来,这一天也算是没白过,天天做梦偶尔也醒来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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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

马特

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有的人就是永远都高兴不起来,总会在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挖掘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过往,那些令一小部分人感觉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感觉扫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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