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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評論集|李思珂其人、不存在的作品

幼年、求學及職業生涯

和某些立下豐功偉業的人不同,我們對李思珂早年的養成有著相當的了解,他的父親是個古怪又有些特異的男人,他在康郡有一些田產,妻子過世後,不喜社交的他就帶著年幼的李思珂在那生活。他不認可時下的教育,自己給兒子訂製了一套課程:早上讀兩個小時的神學、哲學,然後兩個小時的詩、古文、古典戲劇,下午讀兩個小時的自然科學、算數、天文學,再讀兩個小時的歷史。為了活動筋骨,每天早晨騎三刻鐘的馬,晚間的時間則隨李思珂自由閱讀。


他們有個收藏頗豐的圖書館,李父挑選藏書,確認進入收藏的都是他認可的,建議八歲的男孩讀柯南道爾爵士及史蒂文生,過兩年再讀Defoe及Swift。到了十二歲時,則增添了政治學及經濟學的閱讀,他不給兒子設作業及考試,但要他每天寫讀書筆記,同時讓李思珂自己選定主題,在一二個月內專心研讀相關內容,作專文論之。


到了選擇大學時,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李思珂選擇了以出產政治家聞名的基督學院,而不是以使徒聞名的三一學院,李思珂的脾性顯然更適合後者,也許李父古怪的個性也遺傳給了兒子。到了基督學院,李思珂仍然維持著從前的閱讀治學習慣,他從來不去上課,大多時間待在圖書館或宿舍裡,埋首於當下令他著迷的古籍或卷宗,他的教習對此倒也不干涉:在兩個星期一次的會面中,他總能向教習展示當下新作的論文。


自然,他不大與權貴後裔、來日也勢必成為高官顯要的同學們有太多交集,也不參加他們需要正裝赴宴的晚餐,他只和宿舍裡兩三個同學比較熟識,其中包括日後的首相洪約瑟。洪約瑟性格外向開朗,有一次他見到在宿舍寫文章的李思珂,問他在研究什麼,後來李思珂給他看了一篇從地方誌研究十七世紀地税的報告,讀經濟學的洪約瑟甚為驚艷,日後便常和李思珂聊天,討論兩人當下的治學及思考。除了待在圖書館與宿舍的時間外,李思珂也花長長的時間,漫步於詩人口中夢幻的尖塔之下。


從基督學院出來後,洪約瑟在父親的安排下進了財政司,他把李思珂也延攬入部,李思珂為財政大臣寫報告,從稅收的區域及項目分佈估算來年的營收,也繼續寫各式的考據報告、刊登在司內的期報上。洪約瑟快速地在司裡攀升,很快就成了財政大臣的首要秘書,大臣也很欣賞李思珂這個年輕人,常把機要的報告發給他撰寫。


前景大好的情況下,李思珂卻在二十八歲時向司裡遞了辭呈,洪約瑟再三勸阻他,以司內種種待研究的項目向他勸說,又提及眼下還是機密、但已經一觸即發的戰爭,如何在戰爭期間維持國庫營收,避免戰爭中斷海上貿易網路,如何調動戰爭所需資源等等都有待擘畫。李思珂叫他去看辦公桌旁的書架,洪約瑟在那找到一疊尚未呈遞的報告,快速翻閱後,立刻命司內的寫字員謄錄,按報告內容開始擬定執行方針。



第一個寫作計畫

李父對兒子回到家來沒有什麼異議,他自己也是不到三十多歲便帶著兒子回到老家。李思珂便開始了他的第一個龐大寫作計畫:他要作出一個關於都城的立面作品,他並不願安於傳統的城市歷史書寫,他也意圖包含城市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他又不願意只做線性的敘事,他更渴望能夠達到一種立面的空間感,正如當我們踏進一個城市時,它的過去與現在總是在同一時刻迎向我們。那既是百科全書式的書寫,那又是一個隨時可以拿起又放下的作品,一如我們隨意漫遊穿梭於城市星羅棋佈的街區中;不同的篇章需要不同的風格與節奏,如同城市的不同區塊,但又必須能合成一個整體而不突兀:沒有人會覺得東北區的加勒比海商鋪食肆和展覽道上的一排博物館不該在同一個城市。


有數年的時間,李思珂所有的工作都在蒐集素材與閱讀,不停擴大的資料庫並不讓他疲憊,他興致盎然,據聞左思花了十年蒐集《三都賦》的創作材料,他知道自己的創作計畫野心更大。他讀皮普斯日記與約翰遜博士傳,他去國家圖書館翻閱歷來的地圖,瞭解數百年來城區與街區的分佈如何異動變遷;他去主計處,翻閱歷來的人口普查紀錄,也去不同教區翻閱婚姻與受洗紀錄,以此了解各區人口的組成、社經能力、年齡分佈,他去交通博物館測量單人馬車跟雙駕馬車的寬度,對比當時街道的寬度,也查詢每個時期有多少馬車租賃公司、集中在什麼地方。


沒有人知道李思珂什麼時候開始動筆,也沒人知道他完成了哪些部分,但我們估算他大概是在四十二到四十五歲間放棄了這個計畫。我曾找到一些斷簡殘篇,我至今仍能回想起那情境.....



作品片段:城市的記憶殘像

我從一個地下空間開始,地面上有一些殘留的地基、磚塊,磚上覆蓋著黃土與塵埃,地基分佈的形狀比形式詭譎的陣法更難辨認,磚頭堆疊的總高度不超過兩三塊磚,但在李思珂筆下,我彷彿看見遺跡兩千年前的前身:羅馬時期遺留下來的半圓形競技場。


從這裡我穿過一間佈滿飛拱的地室,壁龕內的燈火發出幽微的光,地室的盡頭有一道樓梯,攀升至地面後,我發現自己置身在佈滿厚重紅色地氈與紅色簾幕的市政廳,我曾在電視上看見為這個城市最有名的平民之子立傳的的女作家在此二度獲頒文學獎。打開正廳側翼的一道木門,竟是一個藝廊,一個前拉斐爾畫派的仕女正用她黑亮的眼睛直盯著我。


出到了室外,穿過了市政廳前的白石廣場,我正站在一個新型開放式商場對面,我知道三樓的露天平台上可以看見大教堂的圓形穹頂,但此刻我沒有踏進商場的意願,我沿著大街走,讀出兩側街道的名字:牛奶街、木材街、麵包街,我想起這些街道五百年來維持相同的名字,只是街上的店家已從顧名思義的民生用品改成律師樓、會計樓、船務保險公司。此時迎面走來的不正是一個年輕律師?他的西裝剪裁合身,一看就知道出自賽維爾巷的裁縫師之手。


我沿著狹長的針線街走,想起猶太金融家如何入主這條毫不起眼,卻一度是城市金融中心的街道的歷史,包括那個曾在戰爭期間,同時借貸給敵對兩方的銀行世家。在彎來拐去間,我來到了一條死路,眼前是一座高大的辦公樓,外露的電梯、水管,所謂的僕人建築裹著主建築,我認出設計這座樓的那位建築師的風格,我曾造訪過另一座城市,她的現代美術中心也出自同一手筆。


我不想回頭走同樣的路,便爬上一旁的階梯,從大樓後方轉彎,沿著另一條街走,行人道一側貼著馬路,另一側卻是欄杆,我前後張望尋找通往路面的樓梯,不意前方出現了一道斷牆,斷牆綿延半條街,我貼著欄杆往下牆的根基看,地上生著青草,牆的形狀與基石告訴我,它和之前我看到的地下半圓競技場是同一批人蓋的。牆的後方仍是一排嶄新的辦公廳,從落地玻璃外可以看見裡面一個個充滿流動設計的高效能辦公室。行人道上有個上班族正坐在椅子上邊曬太陽邊啃三明治,另外一張椅子有對專心說話的男女,他們對眼前兩千年舊的古蹟視而不覺,牆也理所當然地在那,和林立的辦公大樓渾然一體,再自然不過了。


我一邊走,一邊想為什麼羅馬時期的地面更低,路邊的教堂讓我想起了答案:推高路面的,不正是千百年下來埋在教堂底下及周遭墓地的屍骨嗎?我正想像著曾從教堂門口被抬出的棺材,包括數百年前那場至今令人聞之變色的瘟疫,鐘塔內就敲起了正午的鐘聲:據聞在可以聽見鐘聲的教區內出生的嬰兒都操著同一種地方口音,包括上個世紀發明了連載小說這個形式的偉大通俗小說家,噢,或是那是上上個世紀的事了....。


剩下的章節更加跳躍而令我眼花繚亂,我去曾是露天蔬果市場、日後將被文創店及咖啡店入駐的園區,我在紀念為他人犧牲性命的公園(十七歲的男孩為了救溺水的弟弟而溺斃;二十三歲的保姆在為了從失火的房子內救出嬰孩而喪命)內找到電影人物的名字,我走過飄揚旗幟的名店街,我看了一間又一間的博物館、美術館,記不清名字的各種展覽,我忘記是在哪一間博物館,哪一個展場,看到另一位建築師的手稿、設計圖,牆上印著一句他的話:


“A city is...the place where a small boy, as he walks through it, may see something that will tell him what he wants to do his whole life.”



第二個寫作計畫

在那之後,李思珂徹底改變了創作方向,比起一幢不停輻射的城市,他開始思考如何做一個太空梭般精練的作品:乾淨、低限、極簡。這個作品將不再有流浪的水手、迷人的跳舞女郎、酋長的羽毛,這些情節有太多個人的故事,但凡有人的故事就將使作品太過具體、獨特而欠缺通則性。


他為了這個作品進行的閱讀與研究則更加隱晦,在既有的哲學基礎上他讀了更多書,他也讀了大量數學理論、物理學以及樂理,有時他整個月都在研究一道數學公式,有時他整個月都在聽巴哈(巴哈的音樂充滿數學性,且裡頭有著完美的宇宙)。


我們不確定這個作品經歷了多少版本,和所有試圖解釋宇宙的模型一樣,只要出現一樣無法被納進模型的細節,便代表模型不夠完善;為了讓每一個細節所顯現的圖示都能被套進模型中,李思珂不得不重新檢視模型,有時是細部的微調,但更多時候他必須重新來過。


李父在他進行這個作品的期間過世,過去父子倆總在早晚一起散步,李父死後,清晨及傍晚只剩下李思珂一人的身影按著舊日的習慣,繞著李家田產的邊界週行——那實際上已不是李家的財產了,在父親死後,李思珂交由律師把田產賣了,委託律師管理那筆錢,每個月給他固定的數目。買主住在城市裡,幾乎不曾來過,田產仍租給原本的佃農管理,那對看著李思珂長大的佃農夫妻也上了年紀,即使在李思珂步入中年後,始終仍以看待「少爺」的心情看待他。


洪約瑟當上首相幾年後,曾想起這個昔日的同窗,他想指派李思珂為皇家學院院士,派了秘書去拜訪李思珂,李思珂在書房裡接待了秘書,回絕了洪的善意委任。不知道是經過洪的示意或是出自他自己的好奇心,秘書離開時把他在座椅上發現的手稿塞進了口袋,那上面爬滿了蠅頭小字的數學公式,洪約瑟把手稿給一位精通數學的院士看, 他說那手稿試圖演算數學裡兩道著名的相悖律如何能相容。「他證明了嗎?」洪約瑟問,那名院士搖了搖頭。


我們沒有機會知道李思珂最後是否成功地打造了一個宇宙模型,讓他可以把這兩道不相容的公式放進去,或許在下一個版本的模型裡,已經不存在那兩道公式了。洪約瑟不知道的是,他從秘書手裡得到的手稿不代表什麼。李思珂彷彿在原地蓋著太空梭,蓋了又拆、拆了又蓋。和一座在空間上蔓延、在時間上縱深的城市不一樣,你無法從那裡帶回一個relic、物件,不管是廉價的小型地標紀念品(根本不在象徵地生產),或是曾與死人埋在一起、刻有犀牛花紋的一支簪子,那些物件或者標記了城市在某個特定時空下,在全球政經鏈中曾經據有的位置,或者告訴我們她的居民曾經膜拜過的神祇。太空梭裡沒有歷史的地層與沈澱物,每一樣事物都一樣地新。


是的,李思珂最後的寫作計畫就是想要蓋一個局部即全景的模型,但當整體未被完整建構前,也就沒有局部、沒有零件、沒有遺跡,拾回的手稿甚至不能證明那個模型曾經存在過....


你問我為什麼知道這些?我曾任故首相洪約瑟的秘書,我在七年前退休後,曾試圖尋找李思珂留下的作品未果,那對佃農夫妻已過世多年,田產轉手數次,李思珂過世後,新任買主買下了李家故宅,拆了多年。藏書據說捐給了大學的圖書館,我造訪了圖書館,當初的管理員也已不在了,泛黃的冊上確實記有這麼一筆捐贈紀錄,但詳細的清單早已遺失了。


李思珂得年六十三歲,沒有留下任何作品。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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