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
寂然

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十八歲的世界末日 |小說


失蹤

「我太太的姐姐在很多年之前,十八歲的時候,自殺死了。」男人莫名其妙地提起這件往事,然後停頓了一下。

我沒有特別跟進和回應,只是一直看著他的臉,檢視著表情與眼神,而他在停頓期間也一直打量著我,似乎在等待我同意才繼續說下去。

「這件事似乎是我太太家中的禁忌,誰也不會主動提起。」男人說。

我始終沒有對男人的話表現出好奇或厭惡,翻開記事簿,寫下「姐姐」「自殺」「十八歲」,然後寫下男人的名字。

「澳門人對於情緒病的了解比較落後,家庭之中有成員出了問題,卻不一定會正視與處理,反而會極力掩飾,甚至強行壓抑,裝作若無其事。我覺得我太太及其家人正是這樣,大女兒的自殺變成了他們難以磨滅的陰影。」他這樣說完,又悲傷地嘆了一口氣。

我依然沒有對他的陳述作出任何反應,這時我又在筆記簿上寫了幾行字,由於寫得很慢,所以花了一點時間,也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太太說她姐姐臨死前失蹤了好幾天,當時她的父母也曾報警求助,結果在某個下大雨的晚上,女兒的屍體在主教山被發現,說起來這也是轟動一時的案件。」

說到這裡,男人又再注視著我,大概是想觀察我的反應。於是我試著問他:「你有沒有見過妳太太的姐姐?」

「當然沒有。」他強調:「她自殺的時候才十八歲,我那時仍在上海,還未移民到澳門。」

「所以是你太太把整件事向你詳盡交代了嗎?」

「你是指,她姐姐自殺的事嗎?」

我點點頭。「你剛才一直在提這件事。」

「這件事的確很離奇。」男人強調:「關於女兒自殺,他們一家不但從來沒有主動提起,日常生活中也沒有談論,真的一次都沒有,也不會表現出懷念,清明與重陽也不會去掃墓。」

「你是如何得知這件事的?」

「說來慚愧,其實我是聽朋友轉述的,他們還以為我會從太太口中知道當年那件事的詳情,結果是發現我一無所知,反而要由他們把這種家事向我細訴。」

「換句話說,你並沒有向太太及她的家人確認過這件事的真實情況?但你覺得你太太失蹤的事跟她姐姐的死有關,所以你想引導我們向這個方向偵查,是不是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姐姐當年自殺可能在太太的心靈留下某種陰影,而這個話題又是她家中的禁忌,所以才主動向你交代一下。」

「請問你今年幾歲?」

男人摸摸鼻子,乾咳兩聲,頓了一頓才說:「我40歲了。」

「你是那一年移民來澳門的?」

「2000年。」

「你在哪一年認識你太太?」

「2002年。」

我以相當冷漠的態度反覆查問與案情有關的問題,並且認真地紀錄。

「關家良、40歲、土木工程師」。

「妻子莊美惠、36歲、家庭主婦、曾在會計師事務所任職,失縱兩天後其丈夫報警,並要求警方啟動天眼系統協助他尋妻。」

真沒想到,這麼多年之後,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新認識莊美蕙,對上一次見面時,她仍是一名初中生。

當天晚上,我輾轉難眠,想起莊美君。




我一個人住

莊美君經常說,她跟我是好兄弟,而且她是大哥,我是小弟,這是她初次跟我見面時的感覺。我覺得這多半是無稽之談,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她之所以對我照顧有加,相信因為當時我剛加入一個學生社團,而她恰巧是應屆的幹事,因此多點關照也就順理成章。據她自我介紹,十四歲之前她都是一名標準的女孩子,直到某天她在情感上受到意想不到的衝擊,突然感到女性打扮是很委屈的事情,於是剪短了頭髮,穿上男裝,讀武俠小說,關心社會政治。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辦法把她當成好兄弟,因為她五官很標緻,身材也很好,當時其他男同學也很羨慕我可以經常跟這樣的小美女在一起,他們都不相信實情是莊美君一直主動跟我聯絡,還每晚都打電話與我談天說地,而我們真的只是朋友,絕對不是情侶。

短短幾個星期之間,我與莊美君成為無所不談、天天相見的朋友,由於就讀不同的學校,我們通常相約放學後在圖書館見面,做完功課才各自回家。她是那種談笑用兵、舉重若輕的天才型學生,總是毫不費力就能得到師長讚賞,很多時她會對我的爛成績看不過眼,積極督促我溫習,我表面上在埋怨,其實相當感激她的幫助。不久之後,我發現有人在圖書館觀察著我與莊美君的互動,這件事令我們的命運徹底改變。

還未認識之前,我曾經與美君討論過這個人,當時的對話是這樣的:「對面那個在讀英文書的女孩,好像經常在留意我們,是因為妳認識她?還是我們做了什麼事影響了她?」

「當然是因為我認識她啦!誰不認識她呢?她是蘇慧倫呀!」

那本來是開玩笑的話,莊美君就有這種快人快語的直覺,經她這樣一提,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名女生的臉型、髮型、氣質都跟迷倒萬千少男的台灣歌手蘇慧倫非常相似,然後我們還提起她的名曲《我一個人住》。

美君又說:「既然人家看著你,你也不妨鼓起勇氣過去跟她說說話,說不定她跟蘇慧倫一樣是一個人住的,那就可以邀請你到她的家,然後還可以⋯⋯哈哈哈哈哈⋯⋯」

我對她怒目相向,她卻笑得完全失控。

這樣嬉鬧自然會惹來注意,蘇慧玲更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大家都是中學生,在圖書館做功課與溫習也是平常不過的事,真不明白她為何會盯上我們。當她笑意盈盈的步向我們時,美君還在我耳邊輕聲唱歌:「在你的世界裡,我一個人住,你認為甜蜜我覺得孤獨⋯⋯」她閉上眼睛,唱得渾然忘我。而蘇慧倫已經站在我面前。

「對不起,我朋友在發神經。」這是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妳女朋友好可愛。」蘇慧倫說。

女朋友!

我連忙澄清:「她不是我女朋友啊!我們其實是,好兄弟。」   

莊美君的澄清更離譜:「誰是你的好兄弟?你只不過是我的奴隸。」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你們的家長,你們也不用太緊張。我剛才留意了你們很久了,我發現你有計算機,而且已經用完了,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借用一下,可以嗎?」

莊美君馬上搶過我的計算機,然後雙手奉上。「請慢用。」

蘇慧倫收下計算機,笑著對我說:「妳的主人真慷慨。」說完她就返回座位,認真做功課。

「妳怎麼不跟她說清楚,她對我們好像有點誤會啊!」我說。

「剛才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嗎?我是主人,你是奴隸,她也完全明白了,不是嗎?奴隸!」美君樂不可支。

這天之後,我們就跟蘇慧倫熟絡起來。說來好笑,她原名叫蘇慧玲,英文名叫Tarcy,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和美君堅決叫她蘇慧倫。

我們三人來自不同的學校,但機緣巧合之下成為朋友,除了經常在圖書館見面,假日我們也會相約去看電影,甚至一起到黑沙泳池游泳,相熟程度完全高於自己的同班同學。

蘇慧玲是那種非常典型的美少女,只要不是上學的日子,她就會穿上短褲,展現一雙美腿,令我看得出神。她的父母都在賭場工作,無法妥善照顧她,所以她很早就自立自主,近乎一個人住,日子過得自在逍遙。她的出現直接改變了我和莊美君的交往狀態,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而且互相關懷得無微不至,簡直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我有時會猜測莊美君是想借用蘇慧玲來減低跟我出雙入對而被誤會是戀人的嫌疑,雖然她也曾嘗試單獨約會蘇慧玲,但蘇總是堅持要通知我,她說希望一直都是三人同行。她們都聲稱自己是我的主人,而我也不太介意當她們的奴隸。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如夢似幻的日子,當時我們都是高中生,而且未夠十八歲。


愛的故事突然而來

三人同行的美妙時光經歷了好幾個月,莊美君與蘇慧玲不但督促我改善成績,還直接影響我的生活品味。兩人都喜歡看外國電影,所以我們經常去澳門大會堂看戲。莊美君有閱讀小說的習慣,除了在圖書館流連,也熱衷逛書店,當然也不時向我們介紹她喜歡的作家,在她的誘導之下,我不但讀完整套金庸小說,還讀過張愛玲、沈從文,以及村上春樹的書。蘇慧玲的興趣是聽唱片,她會到中區那間名叫CD Shop的唱片店試聽新歌,也會留意香港及外國的音樂雜誌,她對流行音樂的豐富知識常常令我大開眼界。在她們身邊,我雖然不至於感到自卑,但的確每天都有新驚喜,完全不會感到沉悶。

那時候,新口岸的八佰伴是年輕人消閒娛樂的理想地點,我們在這裏的熊貓樂園與麥當勞渡過很多快樂的時光,誰會想得到這一切在不久之後都會一一幻滅?

某日蘇慧玲塞了幾張獎券給我們,原來她所讀的學校有份參與一年一度的「明愛慈善園遊會」,她還會負責統籌攤位遊戲,當然第一時間想起要我們買獎券支持。我孤陋寡聞,根本不知道「園遊會」是怎樣一回事,唯有央求莊美君:「主人,帶我去玩玩吧!」

「你真的沒有去過嗎?為什麼會這樣?你是之前一直在監獄中,抑或最近才偷渡來澳門?每年都在舉行的活動,你怎麼可能未去過?」美君幾句開玩笑的話,其實正刺中我內心的痛處。我自幼在一間著重政治意識形態的學校讀書,校方經常會刻意地進行相當正面的政治宣傳,也會鼓勵學生去參加各種比賽或者為校爭光的活動,雖然師長們都認為這是一種識時務者的生涯規劃,但我對民族主義那一套一直充滿疑惑,當我認識來自基督教學校而相信普世價值的莊美君,以及就讀於天主教英文女子學校故此相當崇洋的蘇慧玲,當然就會明白自己一直以來只是井底之蛙,即使在小小的澳門,我也錯過了太多有趣的事物。

不過既然真的對園遊會完全陌生,我唯有虛心一點:「主人,我們山區兒童真的未見過世面,妳就大發慈悲帶我去吧!」

約定了參加去支持蘇慧玲的攤位,我心中滿懷期待,一方面是因為有機會見識一下這項有很多學生參與的活動,另一方面是終於又可以跟莊美君單獨相處。當晚她還打電話向我發出指示:「星期六是蘇慧玲生日,所以去園遊會那天,你也要準備禮物啊!」

這是我第一次送生日禮物給女孩子。為了投其所好,我買了小田和正當時的新單曲CD《Oh!Yeah!》,原因當然是單曲另一面那首〈愛的故事突然而來〉大受歡迎,我認為蘇慧玲即使不算太喜歡也不至太抗拒。

園遊會那天美君打扮得超俊俏,除了衣著精心選擇,髮型也花過很多心思,真的跟平時判若兩人。她準備的生日禮物也令我讚嘆,那是一束鮮花加一條項鍊,簡直像男朋友送禮物給女朋友,而我當時只懂計算她為此事花費了多少錢,完全沒有想像過這種安排自有她幽微的深意。

抵達工人球場後,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蘇慧玲學校的攤位,歡天喜地的把禮物送給她。

她對鮮花與項鍊的反應顯然大於小田和正,二話不說就跟莊美君熱情擁抱,並且表示驚喜和興奮。此舉馬上引來在場不少同學的注意。對於我送的CD,她只是簡單道謝,「這張單曲我本來也想買,現在你送給我就太好了。」這是蘇慧玲的標準對應方式,總是恰到好處,不會令人難堪,而我又真的會感受到她其實沒有那麼喜歡我的禮物。

這天負責經營攤位的蘇慧玲忙得不可開交,而且又有老師在場,當然不方便像平時一樣跟我們嬉鬧。我和美君在園內逛了一會,她坦率地跟我說:「其實除了蘇慧玲,這個園遊會真的沒有其他吸引力。」我不知為何毫不思索就回應她:「看來妳對她真是癡心一片。」

「嘿!連你也看得出來!」

看著她一臉滿足的表情,我忽然覺得在莊美君與蘇慧玲的關係裏,有很多是我不理解的。

由於百無聊賴,那天我們去了新馬路郵政局附近的九記吃雪糕,我也是第一次來這間歷史悠久的小店,不過美君顯然是熟客,店內的職店全都認得她,還不時跟她閒話家常,特別關心她妹妹的近況。

「我父母在附近工作,他們經常帶我和妹妹來這裏食雪糕。」

美君的父母都是公務員,那時候這個階層的人都是天之驕子,薪水和社會地位都比較高,也可享受層出不窮的福利,經美君這樣介紹,我馬上想像到他們一家幸福快樂的情境。「雖然很多人都說我們應該感到知足,但其實自己家中的千瘡百孔,也只有我自己會明白。我的父母經常要出外應酬,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我們,所以我是跟外婆住的,而我的家人除了給我錢,基本上萬事不關心。」

「妳去園遊會就是為了送生日禮物?妳對其他朋友出手也是這麼闊綽嗎?」

「我倒沒想這麼多,只是恰巧知道她生日,又恰巧見到那條鍊覺得適合她,便決定買下來。至於送花,倒是刻意安排的,以我對她的了解,生日時在同學面前收到鮮花,應該是會感到快樂的,所以錢方面的事反而不必想太多。」

「假如下次妳生日,有人又買項鍊和鮮花送給妳,妳也會跟蘇慧玲一樣開心嗎?」

「才不會啦!我跟她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應該不會為那種物質上的東西感到高興。」

美君呷了一口「黑牛」,她的表情彷彿在說:「你還是不夠了解我。」

這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們單獨相處,在九記漫無邊際的聊了很多問題,印象中有紅樓夢、中華英雄、柴門文、Madonna、未來戰士、世紀末暑假、達明一派、號外、亦舒,多數時間都是她在說,我在聽。可能她平時也是這樣健談,也可能只有我會這樣安定地聆聽她說的話,而她除了說到近日的所見所聞,其實還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不被理解的寂寞。這時候,外表剛強的莊美君表現出令人難以抗拒的溫柔,那是我第一次在心底裏盼望:有朝一日她會成為我的女朋友。

晚上,我和美君都收到蘇慧玲的電話,說她在園遊會收攤之後不想回家,命令我們出去陪她喝酒。

「喝酒?妳可以喝酒嗎?」

「小朋友,我現在十八歲了,我不可喝酒,誰可以喝酒?快快出來陪我吧!」

她一定是期待了很久,才等到十八歲終於來臨,還以為從今以後可以掌握一切,不用再去面對那些囉唆的大人和不知所謂的現實,這一天她不但喝了酒,還抽了煙,更結識了男朋友。

一日之間完成了這些事,她總以為是難得一見的創舉,但其實除了她自己,誰會在意這些小事呢?



吸煙的女人

「你看看她,你覺得她有沒有喝醉?」在踏入十八歲的晚上, 蘇慧玲這樣問我,她說的是美君。

我搖搖頭,為難地說:「她似乎是不能喝酒的,今天喝成這樣,完全是為了讓妳高興。」

「喂,我到現在仍然覺得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為什麼不對她表白?」

我完全摸不著頭腦,被她殺個措手不及。

當我還在思考如何回應時,蘇慧玲幽幽地補上一句:「你瞞得過她,騙得過自己,但絕對逃不過我的法眼。你早點對她表白,對大家都好。」

美君已經倒在一旁呼呼大睡。

這時蘇慧玲已經在手袋取出一包煙,點了一根,輕抽了一口:「你要不要試抽一下?」

我趕緊拒絕:「如果我要抽煙,在任何時候也可以買來試,但我對那種味道比較反感,所以也不特別想試。」

「呸!誰要你這麼認真呢?放輕鬆點吧!」

「今天妳跟平時有點不同啊!」

「十八歲了,總要有一些改變的,其實今日是我第一次來酒吧,剛才抽的是第一根煙。」

「感覺如何?十八歲有令這兩件事變得有趣嗎?」

「有呀!今年認識了你和這個傻瓜,已經夠有趣了,其實今日在園遊會我又認識了一個有趣的人,他約我十點半在這裡見面,我見尚有時間就找你們出來先慶祝一下,想不到她喝一點就會醉。」

「第一次約會就約在酒吧,這個新朋友應該不是學生吧!」

「哈,他當然不是學生,可能你也聽過他的名字,他在澳門也算是一位名人。」

步進酒吧的這位「名人」,相信已經一把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或者更老,身型又高又瘦,天黑了還不除下墨鏡,最易令人留下印象的是他有戴耳環。單從衣著與外型,我已經可以想像到他是那種不懷好意而又大受少女歡迎的情場浪子。根據蘇慧玲介紹,他的綽號叫大雄,是澳門知名的音樂人,經常在卡拉ok比賽得獎,也曾參加香港電視台舉辦的歌唱比賽,雖然三甲不入,但畢竟在那個電視台亮相也可以算是名人,大雄在電台主持一個音樂節目,其點唱環節當時很受歡迎,蘇慧玲是他的長期聽眾,她甚至曾寫信到電台跟他討論流行音樂。

不知是天意安排還是陰差陽錯,今日在園遊會的表演舞台上,有一個音樂環節由大雄主持,他還大開金口唱出他的首本名曲,陳百強的《深愛著你》。蘇慧玲一聽到他的聲音便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我完全可以想像到她如何主動結識,大獻殷勤,然後投其所好,任人擺佈。這些畫面在我腦海中清晰浮現彷似是我一手創造,而且我不但看到事情的開端,還預視了中段與結局。

大雄的出現,令我感到有點尷尬。蘇慧玲突然變了另一個人,竭盡所能地煙視媚行,一改平日的知性形象,這不免令我大失所望。大雄的表現也令人作嘔,他一直在吹噓跟其他名人的交情,又不時故作幽默,不停向蘇慧玲講一些似是而非的俏皮話。在我看來,他的說話空洞無物,低調乏味,但蘇慧玲卻如癡如醉,他們交談了十五分鐘已經可以交換試飲雞尾酒和手牽手了,我與昏睡中的莊美君在蘇慧玲眼中已經不經不覺地縮到最小,彷彿不存在。

「我想跟大雄去另一間餐廳跟他的朋友見面,你可以送美君回家嗎?」

「我?」

「不是要你馬上就走,你等她酒氣散了,清醒過來後,才陪她回家啦!記住向她表白,說不定明天她就是你的女朋友。」她一副心照不宣的態度,而且把一切視作理所當然。

在那一刻,我覺得蘇慧玲簡直是獸性大發。

女孩子的獸性,見到心儀的對象,馬上丟棄人性,改以野獸的作風與思維行事,心花怒放,春心蕩漾,期待另一頭雄糾糾的野獸,撲進牠懷抱中,與牠歡快地交配。

因為大雄催她離開,她就馬上要走。

十八歲的女孩子,以為世界開始圍繞著她運轉,最終她會如願以償嗎?

本以為跟她慶祝生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最後只能目送她跟著別人遠去了,我癱軟的坐在酒吧一角,看著熟睡的美君,不知還可以做些什麼。

好不容易等到她醒來,已經是凌晨一點了。

我點了一杯蔘茶給她,希望她盡快清醒。

「原來妳完全不懂喝酒,只是幾杯啤酒就醉成這樣,以後真的要小心啊!」

她只是在苦笑,還在追問為什麼不見了蘇慧玲,看樣子情真意切,十分著急。

面對這樣的莊美君,我也不敢有所隱瞞,把大雄出現前後的經過和盤托出。

當然,美君馬上變得無比焦急。「你怎麼能讓她一個女孩子跟一個陌生男人離我們而去?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我們怎樣辦?」

「她已經十八歲了,她心甘情願跟那人去玩,難道妳以為我可以把她綁起來不讓她出去嗎?」

「你老老實實答我,你覺得那個大雄是不是壞人?」

「他是不是好人,我是看不出來的。不過澳門是自由社會,只要是你情我願,他與剛剛成年的美少女發生性行為是絕對合法的。」

陪莊美君回家的路上,她默不作聲,後來我發現,她默默在哭。

此刻她究竟在想什麼呢?是擔心蘇慧玲的人身安全?是為自己的期望落空而難過?還是感覺受到傷害呢?

雖然她在我面前總是一副爭強好勝的態度,但這天晚上我看得特別清楚,其實她跟我都是未滿十八歲的小孩子,這個世界真的有很多事情是我們從未經歷過的,儘管我沒有像她一樣哭得死去活來,但心中的哀傷其實是大同小異的。

來到她家門口,本來可以輕鬆地跟她說再見,然後回家睡個飽,想不到她突然會問我:「你覺得我有可能把蘇慧玲追回來嗎?」

為什麼要問我?這種事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我們只是她的好朋友,妳不必這麼做。妳今晚喝了太多酒了,早點去睡,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明知這是她聽不進去的話,但也硬說出口。

她的確有聽到我說的話,但卻完全忽略了當中的內容,她說:「我是認真的,我一開始已經是認真的。」

她的心意我當然都明白,可是一時之間,真不知應該怎樣消化這件事。



一起走過的日子

無論莊美君想為蘇慧玲做什麼,我都沒意見。反正自從大雄出現之後,蘇慧玲就沒時間理會我們了,她不再來圖書館跟我們聚會,每逢週末,她都聲稱要陪伴大雄去參加音樂活動,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跟我們去玩了。只有美君相信她每個星期隨便說說的藉口,然後死心不息地逢星期五都打電話去約她,希望她有一天大徹大悟或者大發慈悲能出來跟我們見見面。而我比較相信蘇慧玲在這段期間參與的音樂活動就是與大雄做愛,這種完全沒有證據的推測,一度在我的腦中千旋百轉,很奇怪,我完全可以理解這樣的事,如果我是大雄,面對這樣熱情主動投懷送抱的美少女,大概也只會想到在她身上盡情活動,還怎會安排其他音樂活動呢?

那天晚上,蘇慧玲非常興奮的向我提起大雄是一個人住的,如果有機會,她很想去看一看他的家是什麼樣子。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認定蘇慧玲不久之後就會去參觀大雄的睡床,然後讓大雄參觀她的身體,當然我不敢把這些想法跟莊美君分享,因為她這段時間已經非常焦慮不安了。我只能盡量小心,盡量不觸發她與男人競爭的苦惱情感。

這樣的灰暗日子,大約維持了一個月。某天晚上,我接到蘇慧玲的電話,她說要在星期六約我和莊美君去看電影,然後還想去唱卡拉ok,我當時就覺得事不尋常,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忍不住問:「妳知道莊美君非常想念妳嗎?」

「我當然知道,所以今早已經給她打了電話,近乎向她道歉了。哎喲,我也不知道她會這麼大反應的,其實她每星期打電話來找我,我也覺得很難過的,不過⋯⋯」

「不過她也想不到妳會重色輕友到這種程度啦!現在妳跟大雄發展到什麼地步?是不是打算結婚生孩子了?」也許因為無所顧忌,我突然變得口沒遮攔,而且我可以斷定,蘇慧玲主動來約我們,不會是因為想跟我們唱歌看電影,背後一定有其他原因的。

「唉!都結束了,都結束了,我都被這件事折磨得難過死了。」

她不設防的個性,讓她上了難忘的一課。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在過去一個月跟大雄打得火熱,據她自己剖白,男女朋友之間有可能做的事都做過了,她以為只要這樣完全奉獻,就可以換來大雄的珍惜與愛護,也可以介入他的生活,見識一個全然陌生的天地。可是,大雄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不介意跟蘇慧玲吃喝玩樂,當然也很熱衷與她回家進行「音樂活動」,不過他從不打算承認她是自己的女朋友,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家人和工作伙伴認識蘇慧玲,這些殘酷的現實,令蘇倫慧越說越生氣。不過我卻完全明白大雄的盤算,畢竟他從來沒有向這名中學生示愛,由始至終都是她自己主動獻身,他只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盡量配合,簡單來說,他真的沒有理由為這件事負上太多責任,男女之間,合則來,不合則去,本來都是很平常的。

「所以現在人家不理你,你就來找我們嗎?」

「這雖然也是事實,但也反映了我心中是有你們的。總之當時我真是發了瘋啦!」

原來大雄最近結識了一名混血少女,對方除了是大美人,還是高官的女兒,所以他把全副心思都用於追求新目標,還要求蘇慧玲不要再苦苦癡纏,壞了他的好事。

「這些事我一直不敢跟其他人說,不知為何很想跟你說,不過請你千萬不要告訴莊美君,關於我的事,她總是反應過敏。」

「因為她喜歡妳呀!」我終於忍不住把真相告訴她。

「她的心意我明白,她的表白我清楚,所以我才不想傷害她啊!」

「原來妳是知道的。」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她也真的是豁出去了,完全是無所顧忌。但我一直在問自己,我怎麼能無緣無故喜歡女生呢?所以我才一直叫你向她表白,如果她接受了你,我就不用處理她啦!」

「嘿!正如妳自己所說,她怎麼能無緣無故喜歡男生呢?」

那個久別重逢的星期六下午我們三個人在澳門大會堂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在東望洋新街唱卡拉ok,期間莊美君對蘇慧玲千依百順,無比溫柔,細心呵護,還殷勤地為她買酒買煙買泰式牛肉湯河,真的像一位盡心盡責的男朋友。

我記得那天蘇慧玲強行要我跟她合唱了很多情歌,諸如《其實你心裡有沒有我》、《愛上你是我一生的錯》、《從不喜歡孤單一個》、《相思風雨中》、《誰令你心癡》、《只怕不再遇上》,唱著唱著我都覺得不對勁,但她一直點這樣的歌,一直要我認真地跟她起唱,最終她唱到情緒崩潰,失聲痛哭。那個年代,人們都是這樣失戀的,在幽暗的空間內憑歌寄意,藉著別人的歌詞刺激自己的傷痛。

美君馬上把握機會,拖著蘇慧玲的手,讓她在自己的肩膀上飲泣,又在好耳邊輕聲安慰。從這天開始,她的男性化形象大規模升級,我搞不清這是真我個性盡流露,還是為了取悅蘇慧玲而投其所好,但我很清楚她此刻正在實踐一個月之前說過的話:「把蘇慧玲追回來。」

當她們發展到卿卿我我的階段時,我在唱著一首街知巷聞的歌:


如何面對 曾一起走過的日子

現在剩下我獨行 如何讓心聲一一講你知

從來無人明白我 唯一你給我好日子

有你 有我 有情 有生 有死 有義


天生一對

表面看來,一切又回復正常。三人同行的局面重新開始,蘇慧玲也沒有表示出過度的哀傷,倒是絲毫無損的我,對於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有點疑惑:難道一有空就喝酒,唱幾首老掉牙的情歌,就可以輕易平復失戀的傷痛?如果真的是這樣,這段所謂戀情,不是顯得有點無聊,甚至根本無足輕重嗎?

不過礙於身分和性別,我實在不便再追根究底了,這些少女的心事,即使她全不掩飾的向我細訴,我也未必有能力消化和理解,因為那真是超出我智力範圍的領域啊!

因為開啟了去酒吧和唱卡拉ok的消遺習慣,我們開始對這類場所樂此不疲,莊美君和蘇慧玲更在這段期間瘋狂愛上抽煙。在我看來她們不是真的喜歡煙,只是出於摸仿,不知為何很需要某種特定人群的認同。由於時常逼於無奈要抽二手煙,我打從心底看不起這種既花錢又毫無意義的玩意,可是在不經不覺間,兩人的煙癮已經穩步提升,她們在酒吧一邊吸煙一邊跟陌生人交際應酬的能力亦與日俱增。如此這般,我們在特定的幾個場所接連認識了一班有講有笑的熟人,一般而言大家只知道彼此的英文名或綽號,可見真的說不上是朋友,如果一定要形容,這班人只可以稱為一起買醉的人,我們連電話號碼都沒有交換過,見面也只是隨緣。由於蘇慧玲特別喜歡這種交遊廣闊的虛榮,所以我和莊美君只有奉陪到底。

在這個花天酒地的空間,莊美君也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幾乎一致認同她與蘇慧玲是天生一對的情人,沒有人質疑與歧視同性戀,所以她也處處展現情人的特質,把蘇慧玲呵護得像童話故事中的公主。

為了展示好情人與好兄弟的氣派,莊美君每次都會主動結帳,務求令我和蘇慧玲不費分毫就可以飲飽食醉。蘇慧玲對此是老實不客氣,從來沒有表示異議,倒是我這不識趣的朋友曾經提出質疑,擔心她每次都付三個人的錢,會形成太大的財政負擔。可是這位好兄弟說:「我知道你們的零用錢有限,不可能這樣豪爽地花錢,但我的情況卻恰好相反,因為父母都不理我,他們會給我很多錢,企圖減少自己的愧疚。這些都是不義之財,你們幫我花掉這些錢,其實是很有意義的。而且我們三個人去玩也花不了多少錢,所以真的不要太在意,大家開心就好了。」

「妳的好意我明白,但妳對人對事最好不要過份投入,有些事情,妳現在覺得很美滿,將來是可能會令妳後悔的。」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如果我要後悔,到時也有你陪我喝酒呀!」

回想起來,也許當時莊美君已經察覺到蘇慧玲事有蹊蹺,只是不忍心揭破。而我作為夾在兩人中間的知心好友,掌握的資訊當然比她多很多。

那時候,蘇慧玲和我之間有一種奇怪的默契,她不開心的時候,就會打電話給我,不但無所不談而且巨細無遺。所以我會知道她對大雄仍未忘情,知道她對於失身於這個男人耿耿於懷,知道她把莊美君視為愛情代替品,知道她非常享受在夜店消遣,我甚至知道莊美君在床上如何安慰她及怎樣展開進攻。這些事情,我本來不會多問,也不會有多大好奇心,但蘇慧玲就是會主動跟我說,據她自己解釋:「誰教你是我的心腹奴隸,這些事本來都在我心中積壓著,但跟你說了我就舒服得多了。」

「之前才說妳不會喜歡女孩子,怎麼又突然會接受莊美君。」

「哎喲,其實她真是超好的情人,既溫柔又大方,既體貼又豪爽,如果你試過跟她親熱,你就會明白她真是難以抗拒的。」

有時候我覺得蘇慧玲是我認識的第一名淫娃,我看著她由天真單純變成追逐滄桑,心中總是一陣哀傷。時移事往,我對少女心事的認知也漸漸加深,於是我開始明白,所謂淫娃的底蘊,只不過是因為條件過人,而且對於自己的際遇心有不甘。


纏綿遊戲

儘管這大半年來我們經歷了成長路上的轉捩點,但其實大家仍然只是中學生,始終要面對畢業考試這種形式上的考驗。

由於家境及學校皆不相同,三個人對未來的想法完全沒有交集,這似乎也注定了日後將會各走各路。蘇慧玲向來崇洋媚外,她的目標是考入本地大學英文系。莊美君知識面廣,現在又擅於交際,她認為學習工商管理必可一展所長。至於我,為了滿足家人的期望,早已打消了升學的念頭,反而開始勤練體能,希望可以投身警隊。因為備戰畢業試,吃喝玩樂的聚會自然地減少了,她們升學尚要應付艱深的入學試,而我則趁機會回歸平靜,思考之前發生的事情,想像未來可以走的路。

當然我每日仍會跟她們通電話聯絡,莊美君在應付考試之餘,仍不忙照顧好她的愛人,噓寒問暖,四出奔波,卻又樂此不疲。蘇慧玲那邊則比較令我擔心,因為據她自己透露,大雄失戀了,那位高官千金混血兒跟他好了幾個月就交上本地某富豪的小兒子,這則其實一點也不特別的消息令蘇慧玲樂不可支。我初時以為她只是幸災樂禍,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應該不會盲目到要重蹈覆轍吧!況且現在莊美君又對她這麼好,無論在道義上與利益上,她都應該與大雄保持距離。不久之後,我便明白以上都只是我這個局外人一廂情願的看法,愛情根本沒有什麼道理可言,被戀愛沖昏頭腦的少女其實可以近乎瘋癲,所以蘇慧玲不敢跟我說她已經像一條狗一樣撲向大雄的懷抱,也沒有說明她已經有了離開莊美君的打算,她在這件事情上不動聲色,還提醒我一個星期之後就是美君十八歲生日,她建議我們當日到相熟的卡拉ok跟她慶祝,我覺得這天是好兄弟的大日子,我們當然要隆重其事。

那時候東望洋新街有多家日夜經營的卡拉ok,雖然規模很小,但勝在有親切感,而且附近食店林立,邊吃邊唱非常方便,跟我同齡的朋友都喜歡在這類場所慶祝生日,包一間大房招呼朋友,雖然一大班人圍坐一起聽彼此唱歌其實是有點奇怪,但那時的風氣就是這樣,而大家都不會認真計較這樣子慶祝算不算有意義。

莊美君小姐十八歲大壽慶祝典禮正式啟動。

場地是蘇慧玲訂的,我負責安排生日蛋糕和特色小菜,由於今次不可能由壽星女請客,所以我們受預算限制,只訂了一個小房間,也沒有邀請其他人,只希望三個人自製簡單的熱鬧。

其實莊美君見到蘇慧玲已經心滿意足,當然不會計較其他安排不夠盡善盡美。

本來我們吃著蛋糕唱著歌,氣氛是相當愉快的,不過今天比較奇怪的是蘇慧玲不時借故外出,有時說要上洗手間,有時表示要買煙,後來索性也不提理由了,只表示要出去一會,稍後會回來。這是明顯有異於平時的行為,即使是反應再遲鈍的人,也很難不感覺到不妥。

「她不會是還有其他驚喜安排吧?」莊美君終於忍不住這樣問我。

「看樣子不像會有,她也沒跟我提過,如果有其他安排,以她的習慣,應該會差遺妳或我去辦的,妳何曾見過她辦事需要親力親為呢?」

「真不知她在搞什麼?」美君丟下這句不滿的說話,逕自出外去洗手間。

本來她去洗手間是小事,偏偏那天是她生日,卡拉ok相熟的店員都對她特別殷勤,其中一位叫阿松的侍應見她去完廁所便祝她生日快樂,還說剛剛見到她女友去了大房招呼朋友,想不到現在中學生慶祝生日也會包兩間房來讓不同的朋友分開玩。

阿松閒話一句,只是隨便說說的奉承說話,豈料卻引起了莊美君的好奇。她不動聲色的步近大房門口,從門上圓形的玻璃窗看進去,赫然發現驚心動魄的事情。

房內有一些她不認識的男女在唱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蘇慧玲倚在一個男人身旁,兩人私私竊語,男人的手還按在蘇慧玲的大腿上。這個無所顧忌,為所欲為的男人,當然是大雄。

美君當時不動聲色,直接開門內進,還坐在蘇慧玲身旁。大雄見到這個陌生女子闖進來,便客氣地說:「小姐,妳是不是入錯房間?」

這時蘇慧玲也被嚇得不知所措,但依然強裝鎮定,試著說些門面話打圓場:「她是我的朋友,在對面房慶祝,我先陪她回去,那邊還有朋友在等著我們呢!」然後她不由分說就把莊美君拉走。

她們回來時我完全不知發生什麼事,兩人不發一言,一望而知是陷入冷戰,為免令場面更為尷尬,我唯有喝完最後一口啤酒,除除唱出我當晚的首本名曲《纏綿遊戲》:

纏綿遊戲過後 為何能捨得放手

是定律或是愛不夠

告訴我這段纏綿遊戲過後

為何情不可永久

是事實並沒有真愛 或根本我未看透

最後一夜

十八歲的生日會弄得不歡而散,我記得莊美君只對我說了一聲再見就奪門而出,蘇慧玲卻要求我留下來陪她,不要試圖找她回來,還把剛才在大房發生的事跟我說了一遍。

「妳今次真的太過份了!」

「喂呀!真的是巧合,我事前都不知道大雄會在對面房,我只是在玻璃窗見到他經過,便過去看看他吧!」

「說到底也是妳不對,剛才為什麼不跟她道歉呢?妳好言相向,她也許會心軟而不跟妳為難。但妳一言不發,她也就容易胡思亂想了。」

「你以為我沒有為她設想嗎?妳以為我真的只會想到自己嗎?其實我剛才也想得很清楚,她也十八歲了,我也不能一直留在她身邊,如果因為今晚的事而分開,對她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妳現在當然可以這樣說,但也許以後她就不再是妳的朋友了。」

「原來你仍然未搞清楚,其實她一開始就不只打算跟我做朋友,她是有目的有預謀地跟我接近,由暗戀到明戀,她總算得償所願,我也算是見識與女生談戀愛的樂趣,但我是不可能跟她一生一世的,我從來沒有向她作出任何承諾呀!」

蘇慧玲決絕至此,我也真的無言以對。

當晚結帳之後,她返回大房陪伴大雄,我獨自回家,相信今晚是我們三人同行的最後一夜。

往後的日子,我放學後都沒有再去圖書館做功課,畢業考試之後,我便忙於準備投考警員的事宜,多數會跟一起赴考的同學待在一起。漸漸的,我也淡忘了莊美君與蘇慧玲的事,畢竟她們只是其他學校的朋友,如果不刻意約會,絕對可以長時間不見面的。

三個月之後,我通過了考試,快將入營接受訓練。不知不覺之間,我的十八歲生日也悄然來臨,由於已經不用上學,我在家無所是事,也沒有打算安排任何慶祝事宜。意想不到的是莊美君登門造訪,還為我送上生日禮物,的確讓我喜出望外。

她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一本小說。米蘭・昆德拉的《可笑的愛》。

細看她的臉容,不難發現她的憔悴和蒼白,而且說話有氣無力,一下子虛弱得令人難以置信。

「不見一段時間,妳的臉色那麼差,要注意身體啊!」

「一個星期之前,我在珠海打掉了肚中的胎兒,手術做得不好,那些醫生也是亂來的,我流了很多血,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每日都過得很辛苦。」

「什麼打掉孩子?怎麼會有孩子的?妳的家人知道嗎?怎麼會這樣的?」

一名女同性戀者突然跟我說她懷孕了,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事情已經結束了,我自己惹出來的問題,一定會親手解決的,不會影響其他人的。」

然後她跟我詳述事發經過:十八歲生日那天,她離開卡拉ok之後,獨自去了附近一家酒吧喝酒,由於心情低落,她當晚跟很多人鬥酒,平時她喝得多了總有我和蘇慧玲在旁照料,可是這次她酒醉之後便不省人事了。

醒來的時候,她身處酒吧的男廁,由於衣衫不整,她自己也心知不妙,但一時之間沒有想到如何處理,只想到趕快回家。隨著醉意漸散,一些零碎的記憶慢慢恢復過來,她記得自己跟很多人喝酒,有些是酒吧內的熟人,有些是陌生人,她也記得自己醉了,有人說要陪她再喝下去,她因為逞強而一直說好。後來她當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被人強姦了,但在九十年代的澳門,這樣的事又可以如何控訴呢!她為此事懊悔不已,而且終日擔驚受怕,所以一直不敢跟我聯絡。

一星期之前,她確認自己懷孕,她說,醫生把結果告訴她的時候,等同向她正式宣告世界末日。

對於打掉胎兒,她沒有一秒猶豫。「那是一頭怪物,不是我的孩子。」

「妳身體未恢復,可以打電話給我,何必要親自來呢?」我仍然未能接受她去了墮胎這件事。

這時她從書包取出一個公文袋給我。「這包東西我想請你幫我保管,也許將來你或蘇慧玲會用得著的。」

「妳會再找蘇慧玲嗎?」

「暫時不會了,我把自己弄成這樣,實在不知如何再面對她。」

「妳先休息一下吧!以後的事,可以慢慢打算。」

「嗯!我會好好休息的,那包東西,你先不要打開,放在你的書架上就好了。總之幫我好好保管。」

「下次再見面時,我應該會成為穿制服的警察了,再過幾天我就去受訓。」

「應承我,一定要順利畢業,一定要做個好警察。」

莊美君堅持不讓我送她回家,她離開之後,我哭得死去活來,整個人像崩潰了,久久不能振作。

翌日早上,莊美君在主教山吊頸自殺,現場沒有留下任何遺書。由於初時警方未能辨認出她的身分,事件一度引起公眾注意,但很快又改為低調處理,而且聲稱案件沒有可疑。

這天是我十八歲生日,我和莊美君一樣,本來滿心期待,結果是迎來十八歲的世界末日。


十八相送

我叫周俊穎,是個尚算合格的警察。早前我們接到一名中國藉男子報警,報稱其妻子莊美蕙在一星期之前離家後失蹤,要求警方協助尋人。

年輕的時候,我有一位好朋友叫莊美君,她是現在這位失蹤人士的姐姐,我當年在她的喪禮上見過莊美蕙,所以對她留有印象。

許多年之前,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莊美君親自來我家把一個公文袋交托給我,在她離世之後,我打開了這包東西,然後我讀到一張便條:


小奴隸: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了。

這個地方太殘酷,真的一點也不適合我。

公文袋內有一筆錢,是我的一點心意。

平時我總說家人給我很多零用錢,那是騙你的,他們沒有對我那麼好,那些錢都是我潛入父母寓所偷出來的。他們都是慣於收受賄款的官員,人們為了通過審批或尋求各種方便,會直接向他們送錢。表面上我的父母是低調勤奮的公務員,實際上我們家中的現金和名貴禮物多得他們數也數不清,所以我隨便拿走一些,他們都不會察覺。因為我跟外婆住,她們從未對我有所提防,但這些反正都是不義之財,我幫他們花一下,那是生命中難得一見的痛快事。他們一直假公濟私,貪得無厭,終有一天你會見到我們一家大禍臨頭,朝不保夕。

我知道你會想念我的,其實整個圖書館的人都感覺到你暗戀我,真不明白你為何一直沒有勇氣表白?但話說回來,你一直不表明心意,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那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要因為我而生慧玲的氣,她有她的自由,我們在一起開心過就已經很足夠了。我希望你幫我保持秘密,無論她怎麼追問,都不要向她透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人生實在太艱難,幸好有你這個好朋友,我想我會笑著離開這個世界。

特別來找你是想見你最後一面,今日是你十八歲生日,希望你會長命百歲,一生幸福,多謝你在十八歲的時候與我同行。

如果做人真的有來生,下次由我來當奴隸好了。

主人

      

那天我循例為莊美蕙的老公落口供,但我知道警方和他都不可能再找到美蕙,因為她應該有參與她爸爸媽媽的貪污事件,以這樣的方式失蹤,相信是畏罪潛逃。

       幾日之後,警方在機場拘捕了莊美蕙的父母,當時兩人仍是現任高級官員,而且掌控了一個龐大的犯罪集團,由於收到風聲會被當局調查,正計劃逃亡到國外,兩人各被控告幾百條罪狀,估計餘生也會在監牢度過。莊美蕙目前不是失蹤人士而是通輯犯,不過她提早把一批財產轉移到歐洲,目前坐擁十億家財,去向不明。至於他的上海老公,原來一直被蒙在鼓裏,但也因此不被檢控。

       我沒有侵吞莊美君托我保管的錢,蘇慧玲大學畢業之後,交往過無數男朋友,而且已經把莊美君這個人忘記得一乾二淨了。有一年她說想做地產生意,但苦無資金,我借花敬佛,把美君留下的六十萬元分兩次投資到她的公司,那幾年澳門地產生意風生水起,她的業務不斷擴張,但後來遇上金融風暴,她的地產公司全線結業,無論賺錢還是倒閉,她都沒有向我交代過當初投資的結果,我也懶得去追問。

因為曾在地產行業打出名堂,後來蘇慧玲嫁了一位本地富二代,終日熱衷於社團活動,發放正能量,她在生兒育女之後發福了不少,如果在街上再遇見,我也不一定會認得她了。

       我把莊美蕙失蹤的案件歸檔,幾十年來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

       十八歲的時候,很多事情我們都看不清,弄不懂。莊美君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一直妥善保管,不時翻閱。米蘭・昆德拉在《可笑的愛》這樣說:


我們都是蒙著眼過眼前的日子,對於生活著的此時此刻,我們最多只能感受和猜測。只是到了後來,解開了蒙布以後,我們檢視過去,才會明白所經歷的日子,而且才了解它的意義。


事移事往,此時此刻,我是真的看清楚了。


(全文版,寫於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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