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ki1994
Eki1994

累计更多作品再来介绍

我的少年时代

我越走越远,和后来朋友的聊天和交流中体会到巨大的心理落差,在当代的影视和文学作品中也几乎接触不到同样的校园生活。记忆会美化很多事情,但我还是选择记下那些曾经压抑着我的瞬间和感受,它们在后来的岁月里影响和改变着我,仍未从我身上完全脱离,而我还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上次回老家,发现我曾就读的小学因为没有生源而关掉了。熟悉的教学楼在日渐褪色,校门前的河水也终于变得清澈。我在校门口站了片刻,想起在这里生活过的种种痕迹,仔细寻找着参照物,确认记忆是否有误。那之后,我隔三差五在网上查以前学校的资料,开始回望,单调和平静的大学生活我很少想起,高考噩梦做得太多,不经意开始想初中,没想到记忆如雨后春笋,让我不知从何拾起。

2005年,我被划分进余堰中学,一所毗邻县城的农村中学,学校地理位置好,再加上较好的升学率,生源很广,甚至有不少县城里的家长也想方设法将孩子送进来。学校离我家很远,也没有校车,村里的孩子只能骑自行车上学。我小学毕业后才被外公领着去县里买了一辆自行车,刚到11岁,要很勉强才能踩上踏板,在家门口摔了无数次,外公一度十分生气不想让我骑车上学,但我自尊心强,不想落在村里孩子后边,多摔几次后,终于学会。我们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学校,沿途都是崎岖不平的黄土路,随山谷起伏,由天气变换着模样,异常幽静。对我们而言,这是极少数不受控制的自由时间,同学们成群结队,比骑车的速度,讲同学坏话,偷路边的西瓜,看牛棚里锁着的精神病人,总是惊觉路程短暂。几年下来,车胎换过几次,上下坡的坡度刻进手心。学校是没办法停自行车的,我们只好把车存在校外一个爷爷家,每周要交七毛钱。

初一报道那天下了场大雨,因为要自带课桌和生活用品,外公叫了辆摩托车送我,人太多,车到校门口就停了。我有点恐慌,穿着雨衣,背着大书包,扛着到我胸膛的课桌,走走停停,有不认识的人指着我,说我看起来好像一只大乌龟。分班表贴在墙上,我仔细看了很久也没找到我小学最好朋友的名字,我们两家都没有电话,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

我花了段时间才适应初中的寄宿生活,一眼望穿的学校塞满了两千多名学生。初一有十个班,每个班都有近八十位同学,座位挤得密不透风,前后桌争抢领地的矛盾没停过。我在的平行班甚至窗户都很破,有些玻璃掉了,或是只剩一半,上面黏着好几层发黄的旧报纸和参考资料。教室和走廊地板上的污迹不能细看,教学楼的瓷砖也磨损严重,总弥漫着阴雨天的氛围。宿舍就更差,全校的男生几乎都在一栋楼住着,一间宿舍至少要睡一个班的学生,1.2米的床两个人分。说是宿舍,只不过是毛坯房,什么设施都没有,里面只有紧挨着的空床架子,床板都得我们从家扛来。外边是什么温度,宿舍里边就是什么温度。每层楼只有走廊尽头才有两个只出冷水的水龙头,夏天时候尤为可怕,没有人排队,经常能看到被挤出来的人和撕扯间冲到天花板的水。我只能趁人少时接满一桶,留着慢慢用。这样的卫生条件下,我和很多同学一样,终日蓬头垢面,头上有抓不完的虱子,胳膊和腿上长满了像火山堆的疥疮。

生活环境恶劣以外,学校食堂也很差。我们每个月要带十斤米到学校,另外再交一百多块的生活费。不同人家的米混在一起,煮出来的米饭尤为难吃,我碗里经常是两坨黏在一起,即不像粥,也不像饭的糊糊。菜永远都是炖烂的土豆或者豆肠,味道寡淡,一点油水都没有,不用洗洁精,饭盒水一冲就很干净。有时候实在难以下咽,只好吃点从家里带的咸菜,但这个方法也只有冬天才能实现。几年下来,我不仅脏,偶尔饥肠辘辘,长期营养不良。可能是因为这样,我长大后很多地方节省,但从来不省着吃。

和县里的中学相比,我们没有任何资源上的优势,只有卯足了劲,按头学习。学校管理十分严格,初一开始,六点就要起床上早读课,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才结束晚自习。周六上午上完三节课放假,周一第一节课前要到校。除了放假时间,校门永远紧闭,学生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被训练到不敢往外探出头。比连轴转的课更恐怖的是老师的教育风格,控制是他们最拿手的管教方式。早读总是背语文或者英语课文,背不完就不能吃早饭。这已经算是最温和的惩罚,学校很少有不体罚学生的班主任,似乎老师们都在暗中较量,谁打的更凶。开学第一天晚自习,老师们在开会,同学们还互不相识,忙着交朋友,班里闹哄哄一片,没想到班长偷偷把讲话的学生名字都记了下来。班主任回教室后特别生气,她找来一根藤条,把记到名字的学生叫到讲台,卯足了劲打他们的手心,我坐最后一排都能听到搅动空气的响声,不仅讲台上的粉笔头,连我的课本都在跟在抖,看着有同学惊叫一声缩回手,我脸比他的还要红。这件事还没结束,第二天早上,班主任找来她在初二当班主任的男朋友,这位老师趁着我们早饭时间,身心最放松的片刻,毫无防备地走进我们教室,铁青着脸摔了几位同学盛着粥的饭盒,绷紧身子朝我们怒吼几句,说我们不配吃饭,让我们从此害怕见到他,开始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恐惧豢养出敬畏。

这样的体罚开始变得司空见惯。常常能听到同学们间相互传话,打了我们班学生的那位男老师对自己班学生下手更狠,他让男生们脱了上衣站在黑板前,用皮带猛抽。还有老师像除野草一样用力拎学生的眼皮,让学生趴在公共厕所排水沟里做俯卧撑等等。问其缘由,多半只是上课迟到、讲话,成绩退步等。传言越来越邪乎,但从来没有人质疑过真实性,也不见有任何家长闹到过学校。我们都见怪不怪,把传言当成调剂生活的八卦,甚至产生了麻木后的疲惫感,丝毫不去想同样的惩罚有一天也可能会落在自己头上。

体罚没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和震慑住我们这帮大部分来自农村的孩子,家长几乎常年不在身边,接受不到良好的教育,早就野惯了,再加上毕竟年幼,性格里顽闹和冲动的部分总是伺机而动,做事情不考虑后果,也不顾及他人的感受。有天下晚自习后,我同班的男生洗澡时看到对面职工宿舍有女士穿着睡衣在晾衣服,于是边冲水边冲着对方吹口哨,刚开始只有一两位男生,接着越来越多男生加入,甚至冲着那位女士甩毛巾。我到第二天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位女士是我们班英语老师的妻子,班里有男生很讨厌英语老师,所以故意挑衅。班主任气到急眼,把班上全部男生叫到操场,午休时间,顶着烈日让我们跑步,我跑到整个人差点要脱水摔在地上才被她喊住名字停下。她没问到底有谁参与,只是凭直觉判定,我停下来后,后面还有很多男生在接着跑,跑慢一点就会被她追着骂。英语老师也站在国旗台下边,冷冷地打量着我们,目光里满是审视和嫌恶,我走过他身旁时甚至不敢看他,心里很不自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他用那种眼神上完了我们班后半学期的英语课。

那时我们成长得很快,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行为举止总是在模仿身边的人,老师的一举一动都在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们。渐渐地,我发现同学之间发生不愉快也喜欢拳脚相加,脏话说得很凶。班干部从老师那里获得一些权力,为了维持下去,就会想各种办法在班里立威,他们会在没有老师出现的早晚自习里辱骂和拿着木棍打同学。班长有次和最要好的朋友闹僵后,在周六放假铃声响起时堵住了教室门,喊那位朋友到讲台,用黑板擦不停砸朋友的脑袋,他朋友忍受着羞辱和疼痛,一言不发,脸贴着黑板,头发上都沾满了粉笔灰。我着急回家的心情蒙上了一层巨大阴影,那以后我都尽量不和班长接触,但也不敢招惹他,偶尔撞见了还是会摆出讨好的笑脸。后来他喜欢上班里一位女生,用刀在自己胳膊上纹了对方的名字,熄灯后举着手电筒在宿舍里炫耀给我们看,血还没干,滴在床板上。

我也有过一段控制不住情绪的时间,在学校只会和自己计较,放假回家碰到不顺心的事会发脾气,有次和表弟和表妹因为看什么电视吵了起来,我抢走了遥控器,学着同学的架势,扯着嗓子骂,把他们吓得抱在一起哭,我看了之后反而更生气,心里更烦,骂得更凶。外公外婆都惊动了,他们拉着表弟表妹走出房间,都不愿意正眼看我,我才冷静下来,战战兢兢愣在原地。

快乐的事很少,除了总是自由活动的体育课,我们没有多少玩乐的时间。下晚自习后,很多同学会拥挤在小卖铺门口,趴在对方身上,看挂在墙上的小电视机里播的电视剧。可惜也看不了几分钟,我们只有半小时的洗漱时间,熄灯后班主任会立马查寝,被抓到没收拾干净就会让噩梦抢先来临。

比起学校的小卖铺,我最喜欢也最期待的是逛校门口的那几家大店铺。我从小生活地方的小店就只会卖最基本的生活用品,见不到别的。而那几家大店铺除了会卖学校要求买的参考资料,还有非常多从县城里运回来的新鲜和古怪的小玩意儿,各种动画和电视剧、偶像人物的周边,饰品、礼品、玩具、零食等等,就连摆满好几个货架的文具看起来都特别潮,碰之前都会心虚的先看看手脏不脏,对当时的我而言,多看一眼就等于了解和接近了外边的世界。我也只能看看,因为我每周只有十块零花钱,存车要花钱,每天打开水都要一毛钱,学校商店里的烤肠真香,但是要两块钱一根,导致我每次只能远远绕开。我斤斤计较,把钱存着,留着买校门口每周都会上新的磁带。两块五一盒,基本都是盗版磁带,歌曲和歌词本都对不上,经常只唱一半就结束了,有些歌曲我花了些年才知道后半段是什么。

进入初二,我们迎来了第一次分班,分得彻底,但也只是平行班在相互洗牌,没有多少学生由此跳到竞赛班。分完班意味着宿舍也重新分配,我和很多同学一样,和最要好的朋友分散在走廊两侧,距离不远,却难再碰头,不可避免地生分。对校园的熟悉和依赖感加重后,我的敌人由外部拓展到了内部,开始感觉到比从前更严重的孤单。我们除了学习,没有任何的消遣,课外书都很难借到一本,快三小时的晚自习尤其难熬。不能老朝黑板上的挂钟看,越看时间走得越慢,心里更痒。

开学没多久,学校里突然开始流行结拜,关系好点的同学私下会以兄弟姐妹相称,甚至还不局限在一个年级里。起初这只是极个别学生的行为,是非常隐秘的举动,流言让这种亲密逐渐开始有了分量,大家课后议论时的语调很微妙,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进行调侃和批判,但遮掩不住的羡慕和嫉妒又从眼角流出。接着我们班里一位年龄稍大,难得会打理头发的男生站了出来,说很愿意收弟弟妹妹。他的话一出,真的有很多人私下开始传纸条给他,从我们班扩散到整个年级。我和他关系还不错,看了一些同学传给他的小纸条,很多都是非常卑微的请求,他一一应允,弟弟妹妹的名字很快能填满一张田字格。里面有些人开始感到不满,找各种机会拦住他,控诉他的弟弟妹妹太多,自己受不到重视,耐心劝他应该把标准定的严格一点,就算是弟弟妹妹,也要分出主次地位,所有人都想当最被偏爱的那一个。说来奇怪,我们所有的传话和情感联结都是在纸上完成的,私下碰见了也只是飞快点一下头跑开,大多数时候根本没办法将两者结合起来看待。我这位朋友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责任,不再有求必应,招人还要通过考察期。写给他的信越来越厚,有些同学会在信里描写自己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字里行间充满了希望和他交流和被看到的渴求,而他不会回信。好景不长,没多久我们就听到同学私下说学校开始调查这件事,老师在暗中收集参与结拜的同学名字,据说被查到后果会很严重。不到一天时间,要和我朋友绝交的纸条塞满了他的课桌。我也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亲口和他提了。他表现得有些难以置信,很受伤的样子看着我,但我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在乎。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老师们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一年还有件大事发生,之前借读在隔壁小学的几个竞赛班搬到了学校。这几个班由两部分组成,成绩优异和县里来的学生。他们可以说是养尊处优,不和我们住一栋宿舍楼,听说他们的房间里有水龙头和电扇。学校还扩大了小食堂,伙食比我们的大食堂要好很多,可是只让教职工和竞赛班学生就餐,不允许平行班的学生去,多交钱也不行。我们虽然不用再带米到学校,伙食却依然没有改善。而且说是大食堂,但一直是个虚名,连座位都没有,到饭点食堂阿姨总拉出小板凳,两大盆饭菜就搁在他们脚边,我们站在路边排队时一眼就能看到小卖铺后边完全封闭的小食堂。

我们平行班和竞赛班几乎没有交集,共同代课的老师都很少。教室也不在一栋教学楼,平时很少碰面。学校假一直放的少,但有次竞赛班学生要冲刺考试时,我们的课桌被征用,破天荒放了两天假。假期结束后,我们从操场扛回课桌,有些同学桌子上的准考证还贴着,不认识的脸,看了生气,黏得很紧,必须用指甲用力刮掉。

到了冬天,某个周二晚上突然下了场大雪,气温骤降,上课很不方便,很多同学带的衣服也不够。早读时老师在开会,早饭时就传出要提前放假的消息。我们听完饭都没怎么吃,开心的厉害,叽叽喳喳了两节课,好不容易等到课间操时间,教室里的广播终于响了,我们集体开心的啊了一声然后立马安静下来。结果校长很冷静的说,让我们坚持一下,不能放假,雪下的太大,县里的车来不了,有些孩子回不去。我们都知道校长说的有些孩子是谁们,大家都很生气在拍桌子,胡乱叫嚷,代课老师只好把班主任找来训斥我们。午饭时间,学校里有几个男生拿着空饭盒去了校长办公室,用勺子来回敲碗,赖着不肯走,很整齐地说没钱吃饭要饿死了,请校长行行好,放我们回家。这么做没什么效果,假还是没放成,但我们都觉得出了口恶气,心里畅快了一些。熬到周六上午,雪只化了一些,好多小轿车陆陆续续开进了校门,家长搓着手在路边等孩子。我回家的方向已经看不见路,车轮碾起的泥浆比鞋底厚,虽然没办法骑车,但想到下周一还要上学,不能把车丢在爷爷家,我只好和朋友说说笑笑,用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赶着自行车回家,开始我们还会避开泥坑,鞋湿透后就不管不顾了,甚至主动去踩,玩得不亦乐乎。结果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发高烧,烧到嘴唇都裂开,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面对学校摆在台面上的差别对待,我们甚少提起,未被偏爱的孩子对没办法改变的事情总是接受得很快。另一方面,我们很熟悉校长的为人处事,他对外或许圆滑,在学校却总是雷厉风行,一副让人无法质疑的派头。他时不时会立一些奇怪的规矩,例如晚上熄灯后不准再去厕所,抓到班里要扣分,导致一下晚自习厕所都挤满了人。他不准我们在阳台晒被子,怕砸到路人,抓到现行后利用课间操时间在升旗台摆了张桌子,拿着一把菜刀像剁野菜一样剁被子给底下站着的学生看,大家都笑的很开心,因为那床被子是学校某位老师的,质量很结实,剁了半天连个小伤口都没看到。知道学生抱怨大食堂难吃,他没从根本解决问题,但是决定每周五中午大食堂加餐,这一顿菜里能看到肉,偶尔还有鸡腿,但前提是老师不拖堂,腿要跑得快,还要力气大能插队才会有口福。

我因为加餐吃过一次苦头。某个周五中午,老师刚走出教室,我立马冲出教室,手里握着饭盒,被乌泱泱的人群挤到了楼梯边缘。控制不了激动的情绪,我下楼梯时掀开了饭盒,饭盒晃了晃,里面还有些早上洗干净后余下的水滴,一不小心撒了几滴,落在下一层一位女老师的头发上。那位女老师留着一头大波浪,手不时停在头发上,察觉到异样后立马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人群吼了几句,问是谁干的,五官都扭在一起。学生们停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不敢往前迈一步,我低着头,壮着胆子朝她走过去。我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没敢看她的脸,眼角瞥到了她发黄的发尾。她把我逼到墙角,毫不犹豫甩了我一记耳光,又骂了我几句才转身离开。她走后我也往回走,回到教室,想把自己藏起来,于是躲在了课桌底下。午休时班主任发现了我,从同学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细声劝我出来,把我带到她家,对面教学楼一个五平米的小房间里。她和儿子住一起,儿子和我们同年级,但是在竞赛班读书,她说中午给儿子炖了鱼汤,还剩下一些鱼骨头,用开水冲了米饭递给我。碗里飘着葱花和几块豆腐,味道很淡,我几口吃完,看到碗底只黏着几粒米饭时,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笑了。

我后来用开玩笑的口吻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那时我们正坐在床上看电视。她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像刚松开手的锋利卷尺,很焦躁的在房间走来走去,她非常生气,说现在要打电话给学校,给我们家的某个亲戚。我吓到了,害怕惹事生非,告诉她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不知道那位老师叫什么,连她脸都忘记了,再说我也没什么大事。我妈完全没听进去我说的话,脸色很难看,说从小到大她都没碰过我,凭什么别的人敢动手。她低着头,一直没看我,弯着腰在床边站了很久,手指悬在电话按键上,衣服皱巴巴的。我小声说就这一次,过去就过去了。

从我记事起,我和妈妈总是聚少离多,一年见不了几面,我们无法及时分享和参与彼此的生活。初二下学年,她有事回家,抽空第一次来了趟学校,出门打工前想再看看我。我那时候坐在窗边的位置,她在下课时间从窗户给我递过来一个新的书包,里面还装着几罐旺仔牛奶。她问我为什么把书堆那么高,能不能看见黑板。我说我们书和资料太多了,课桌放不下,班里同学都这样。她接着问中午要不要带我出去吃饭,我说学校附近不到周末没有吃饭的地方开门。她说好,那她先回去,我点点头。上课铃响起后,我还盯着窗外,视线跃过花坛和乒乓球台,落在校门外的大路上,跟着我妈的背影。那天的阳光很好,风很轻,路人没有别的行人,她剪了短发,迈着轻快的步子,一只手拎着我的旧书包,走了几步后,又把书包放在肩头。

其实还有一次,我没敢告诉她。我班的历史老师身材魁梧,讲课行云流水,十分流畅,也很少训斥我们,很受班里同学的喜爱。有节历史课,他让我们自习,我翻书时看到垫在书下,朋友送给我的周记本,于是把它夹在历史书里。他在班里转了一圈,注意到我手上的动作,让我把书里夹着的东西递给他,我说那是笔记本,不是课外书。他动手开始抢,见我下意识护住本子,把手里的书拧成一根棍子,往我肩膀上抽,我朝同桌那边躲了躲,他立马一只手拽起我的衣领,把我从凳子上硬拖了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脑袋已经重重砸到了地板上。他把我当脏拖把一样毫不费力的提着往教室外走,我本能的用双手捂住脑袋,身体撞到了不少同学的桌子和凳子腿,发出的尖锐摩擦声让班里同学一片哗然。我蹬着腿极力挣扎,但是我力气太小,不可能和一位成年人抗衡,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地边哭边大声叫嚷,惊动了旁边的教室,我们班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跟在我们后面,对着历史老师叫喊,但是他置若罔闻,继续拖着我下楼梯,任由我的衣领勒住脖子,最终把我扔进一个没有人的办公室里。

我贴着墙,瘫坐在地板上,像一滩烂泥,眼泪都变成干的油漆。他拉过一张椅子,双腿迈开,高高在上地打量着我,还在喘着粗气,脸上全是汗。他问我你喊什么,我都没使劲。我还在气头上,忽略了身体的疼痛,有种鱼死网破的冲动,直勾勾地瞪着他,说你下手再重点我就死了。他好像没料到我的反应,身子往后仰,眉毛晃动了一下,一瞬间露了怯,但很快会又恢复镇定,把椅子往后拉,说是我的不对,我顶撞他在先。我们僵持了一会,等到下课铃声响起来,他才让我出去。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一刻很想要冲出校门,脚下有拦不住的风。有好多好多在变化中的情绪,最强烈的是愤怒。我很想报仇,想告诉校长,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管,或者当成是我的错。我想回家,但是家里只有外公和外婆,他们都没办法来学校,也不可能帮我解决问题。打电话给妈妈?她在几千里之外,现在还在工作。只需几秒,我就已经排除掉了所有的选择。我那时候才发觉,心灰意冷的时候,全身都是僵硬的。我辗转还是回到了教室,同学们没说什么,都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表现得比我还要尴尬。午饭时间,班上一位和初三学长谈恋爱的女生告诉我,她男朋友在历史老师当班主任的班读书,说他们班主任没来由发了一通脾气,看班里的学生很不顺眼,说有个初二的小毛孩惹到他,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希望他们引以为鉴。我的同学拿着饭碗,笑着说他男朋友气疯了,这下子全校都认识我了。

第二天起床,我全身都不舒服,脑袋是麻木的,仔细检查才发现胳膊肘和大腿有些地方肿了起来,稍微碰一下都很痛,换衣服时看见短袖上有一块一块儿不太显眼的血渍。那件短袖我没扔,一直穿着,衣服上的血渍洗不干净,久了变成胎记。历史老师没再找过我的麻烦,他让我们买他指定的学习资料。上课检查时,全班同学都买了,只有我没有。他问我为什么没买,周围同学都紧张的低下了头,我没吱声,知道这是明晃晃的挑衅。他愣了愣,眉毛都拧在一起,又很快松开,轻声说那下次记得买,接着就转身往后边走。我松了一口气,又有种不小心踩空后的失重感。

这件事在我这里到此为止,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劝慰过我,说历史老师打我也是为我好,这只是一种教育方式,不是真的敌意,要我学会接受现实。我耐心听着,规规矩矩点头,不认可也不反驳,视线飘到远方。历史老师一成不变,他又打了更多的学生,或轻或重,都是一时的新闻。几年后,他班上的一位女生因为受不了她的羞辱,最终选择了跳楼,家长闹到了学校。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久久抬不起头,身体变得僵硬,又回到那节课上。

初三开始新一轮分班,我和初一最要好的朋友又变成同班同学。宿舍也换了,换到更差的大通铺房间,里面只有上下两张连在一起的床板,没有任何东西分隔,大家只能贴在一起睡,位置还要靠抢。我去的稍晚,只有靠门边下铺的位置能勉强放下一张竹席,我的朋友和别人睡在上铺,没有选择我,让我很是沮丧。有天早晨我睡迷糊了,晚起了一两分钟,不小心滚到了别人的竹席上,被旁边的男生指着鼻子骂了一顿,吓得我立马清醒过来。

我们推迟到十点下晚自习,每周六下午上完第三节课放假,周日早上赶上午第一节课,等于只能休息一个晚自习的时间,住得远还要早起赶路,只能等大型节假日才能睡上一个懒觉。体育课也被各科老师瓜分着占用,英语老师经常会在午休结束前来教室,她用黑板擦敲敲黑板,猛吞一口茶水,说给我们三分钟时间上厕所,让我们用冷水洗把脸,接着就开始讲课,从不埋怨多余的付出。上课不多说一句闲话的化学老师,在课上拦住了想找男生帮忙搬东西的班主任,告诫我们要学会说不,自己的时间自己把握。“吃饭抢抢式,厕所赶赶式”,这句话不知道是哪位老师发明的,几乎变成了所有人的口头禅和大部分人的生活准则。学校也在不断施压,周考月考鲜艳的排行榜和班级之间下战帖等等手段能用都用上了,校长还在开大会时表扬初三学生夜晚不睡觉,在厕所门前借声控灯读书的行为。当努力成为一种潮流,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即便真的有心无力,样子还是会装装。和初一初二课间热闹的走廊相比,初三通常是死一般寂静。

几次月考结束,我们对学习的热情走到了分水岭,同学和老师们都明白,我们班接近八十个人,最多四分之一的学生能考进县里的普通高中,进不了最好的一中,黄高更是痴心妄想。其他学生只能去镇上的高中,那些升学率低,环境一般的学校,等于是再重复三年初中的生活。一部分同学卯足了劲在拼,资料一本接一本的买,眼镜度数越来越高。还有一部分同学早早放弃了希望,在学校混着日子,活得轻松。我枕边不远处的一位男生,夜晚总是会从床底翻出来家里准备的零食,面包和小蛋糕,不停地往嘴里塞。他说他家里已经盘算好,反正他读书也没前途,让他毕业就去学怎么当木工,所以他必须多吃点,趁早养好身体。他的话让周围人很受触动,都在反省自己,在被窝里踢来踢去。我嘴很干,有点馋那面包的香味,他从来也不分给我们吃,吃完还要拍拍手,撒一床面包屑。

我是夹在中间的那部分学生,按部就班地学习,眼睛盯着老师的粉笔头,耳朵留意着每一句话,思想却总不受控制,穿透墙,去我也讲不清楚的地方。我又很容易受影响,老师和家里长辈的话都牢牢记着,忍不住观察身边的每一位同学,不够用功,成绩上不去,轻而易举就背上承受不了的愧疚,心里的苦闷堆积如山,根本没有出口。不止我一个人,我看见我最要好的朋友,冷静到常常被大家忽略掉的人,在晚自习时压低声音问老师他能不能出去走走,他像是绷紧了的气球,被一根看不见的针顶着,手和脚都在控制不住的发抖,我的心也跟着乱了,可是老师完全不能理解,看着他的眼睛充满了困惑,也不问原因,很干脆的拒绝了我朋友的请求。事后我没有和朋友交流,我们都是如此,找不到合理的表达方式,对真正压抑的事往往绝口不提。有段时间,我会用圆规的针头在手背划出一条条直线,看着新旧疤痕叠加,心头涌上一阵甜蜜,这是我对抗痛苦的方式。

除开我始终没有办法融入的学习氛围,初三是我中学留下最多回忆的一年。我交到很多朋友,是中考这个迅速逼近的共同敌人,或者说是目标,让同学们都有种同仇敌忾,惺惺相惜之情,能聊和分享的事情很多。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地理老师,他为人潇洒,言谈举止都有股想象中的文人气质,开学第一天在黑板上写了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说是他的座右铭,用录音机教我们唱刘欢的《从头再来》。他从未辱骂和体罚过班上任何一位学生,在班会课不给我们洗脑,反而讲他当兵时的故事,把冬天洗冷水澡的画面描述的十分生动,好笑又清凉,压力都走掉一半。他还聊到他的女儿,说从她出生那天起,他就在为她写日记,想记录她人生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片刻,让我们听完都能充分感受到他的那份心意。我们班长在宿舍被其他班同学联合欺负时,他说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希望班里男生都动手帮忙,后果他负责。因为他的教导和为人处事,班里集体荣誉感很强,有股拧在一起的劲儿。

初三下学年,学校改革,在走廊尽头划出了一个中专班,开始传闻是把成绩差的学生转进去,后来又好像变成自愿原则,老师在班里开展宣传,说中专班中考相对简单,可以进去学一门手艺,毕业接着读。我们班有些学生报名,包括一个成绩还不错的女生。那位女生性格很好,为人有些张扬,下课总是咋咋唬唬的,即便偶尔月考考进班里前几名,依然很不讨老师的喜欢。她后来做了头发,被老师抓着骂了几次,闹得不欢而散。没过多久,中专班就成了不让我们靠近的地方,开始让我们考虑的老师们都换了一张脸,开始诋毁,说那是不三不四的学生待的地方,不希望我们和他们有任何来往。

中考前两个月,学校从小食堂划分出一块地,开了一座澡堂,鼓励我们买水票进去洗澡。我和朋友进去时内裤都不敢脱,看着热水流出来,我往后退了一步。回家的方向通了公交车,我们终于不用再骑自行车上学。班里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偷偷带了手机来学校,想加同学的QQ号码,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压根不知道QQ是什么。午休总会抽时间来写同学录,比写作文还要绞尽脑汁。一件又一件小事,变成记忆里中考前的一个个模糊的节点。

正式考试的前两天,初一初二学生放了假,教室和课桌空出来,布置成我们的考场。我们把桌椅搬到小食堂,整个初三学生都挤在一起,背书时脑袋震得嗡嗡响,完全分辨不清自己的声音。那两天,我们平行班的学生跨越了阶级,也头一回吃上了小食堂的饭菜,用上了小食堂的桌椅。天气和心情一样,阳光躲在云层后,雨要下不下,食堂的日光灯也没了精神。我眼睛难受,极端焦虑,看不进去书,注意力一直在分散,频繁在意一位竞赛班的学生,看到他从我身边走过去时心跳得很快,不知道他什么地方吸引着我。周围的同学都在背书时,我趴在课桌上飞快写满一页信纸,告诉他我想和他交个朋友,在信的尾端写上了我家的电话号码,说中考后可以联系我。这是一个很疯狂的举动,导致我非常紧张,偷偷问朋友要不要把信交给他。朋友们都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一定要给。他成绩那么好,穿的衣服干净又时髦,手上还戴着我买不起的电子表,我在他面前根本抬起不头来。所以我故意错过了机会,没攒够勇气递出这封信。一年后我去县里一中看朋友,看到他的照片贴在墙上光荣榜正中央的位置,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中考结束的很快,大家都自发去宿舍收拾东西,学校里停满了车子,挤得水泄不通,好多人跑来跑去,脸上闪着不同的颜色。舅舅开着辆小货车来接我,他说他很赶时间,让我别磨蹭,把我的桌椅和生活用品都扔进车里,书统一塞进蛇皮袋,我来不及和朋友们道别,也根本找不到他们,坐在车的后斗里,一路摇摇晃晃,按着不断跳起的课桌桌板,看着熟悉的一切在眼前迅速划过。没有家长会,没有毕业典礼,我们被学校随意一脚踢开,让回忆里空出了位置。人海茫茫,我和所有朋友都被动和主动的不再联系。

我毕业后曾拜访过关系不错的语文老师,她说她早就辞职了,她和学校里的很多老师一样,都只是代课老师,没有职称,工资很低,因为贪污而声名狼藉的校长在校时,她们福利还好一些,校长离开后就不行了,日子过不下去,人事变动频繁。她说我们那一届升学率很高,名声响到顶,气焰很快弱了下去,神话难续。

我换了很多关键词,在网上零散找到一些学校近期的照片和视频,教学楼改造过,教室装上投影仪,老师使用扩音器,一个班看起来只有四十位学生,甚至桌椅都是统一配置的,宿舍里有空调,操场有绿化带,和现代化接轨。来了很多新老师,留下来的老师即使认识,我也叫不出名字。与之相比,2010年以前的学校资料则完全没有,找不到一张照片,政府新闻简报都看不到,我们的青少年岁月只留下一张毕业合影存档。我越走越远,和后来朋友的聊天和交流中体会到巨大的心理落差,在当代的影视和文学作品中也几乎接触不到同样的校园生活。记忆会美化很多事情,但我还是选择记下那些曾经压抑着我的瞬间和感受,它们在后来的岁月里影响和改变着我,仍未从我身上完全脱离,而我还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声明

please like me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