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史學加000313《史記》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02：為什麼古人可以，今人卻做不到？

──────────原文──────────

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新聞！《書》曰「協和萬國」，遷于夏商，或數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閒，見侯五，餘皆坐法隕命亡國，秏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云。

──────────翻譯──────────

我讀了有關高祖給功臣們的封侯的史料，考察功臣侯爵們當年初次受封，但到後來他們後代失去侯爵資格的原因(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認為：這真是和我所聽到的傳聞不一樣(異哉新聞)！

《尚書》裡曾說「各個邦國都應協調和睦(協和萬國)」，直到夏、商時代，有的邦國竟然已經歷了幾千年。周朝分封了八百個諸侯，經幽王、厲王之後，在《春秋》的記載上還能見的到。《尚書》上記載了唐堯、虞舜時的侯爵、伯爵，經歷夏、商、周三代的千餘年，仍然保全著自己的地位並繼續屏衛著天子。這難道還不是因為他們深信仁義，遵奉君主的法令嗎(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漢朝興起了，受到分封的功臣一百多人。當時天下剛剛安定，以前那些大城市與有名的都市裡的人口離散逃亡，可以統計的戶口不過原來的十之二三，因此大的侯爵所得到的封戶不過萬戶，小的則只有五六百戶。又過了幾代之後，民眾們都回歸故鄉的情況下，戶口才日益繁衍起來。蕭何，曹參，周勃，灌嬰這些人的後裔有的封戶達到了四萬，小侯的封戶也增加了一倍，財產也像這樣不斷積累下，他們確實富裕厚足了(小侯自倍，富厚如之)。於是，這些人的子孫驕傲自滿了，忘記了自己祖先創業的艱難，做起了荒淫邪惡的勾當。從開始受封到太初時只有百餘年的時間，而原來的侯爵保持至今的只剩下五家，其餘的都因犯法而喪命亡國，一下子就讓基業全完了。這由國家法網漸漸嚴密的緣故(罔亦少密焉)，然而他們自己也沒有小心翼翼地對待當世的禁令啊(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云)！

─────────解說與心得─────────

漢王朝剛建立時，考量到「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廣彊庶孽，以鎮撫四海，用承衛天子也」，所以才封同姓為王爵。除此之外，漢王朝對於當年建國有功者，則封為侯爵，並允諾會世世代代照顧著他們的後代。然而，司馬遷在上一段的內容中卻提出自己的困惑：漢朝明明允諾照顧功臣後代，但為何這些功臣後代的爵位卻漸漸被削減呢？

對於這個困惑，司馬遷一貫地從過去中找尋答案，但他卻發現了另一個更大的疑惑：相傳更遠古的夏商時代，那個時候的諸侯們都可以秉持著自己的使命，即使歷經千年也仍捍衛著中央，但為何漢初的侯爵們卻不像古書記載的諸侯那樣，他們僅傳幾代就已經開始驕矜自滿，最終慘遭剝奪爵位呢？

關於這個困惑，司馬遷提出的解釋是，或許古代諸侯們始終「篤於仁義，奉上法」吧！另外，則是對於漢初的功臣後代，司馬遷則認為應該跟整個社會的經濟復甦有關。畢竟，當年歷經秦末天下大亂，所以功臣們即使被封為侯爵，擁有可收稅的戶口也沒有多少。但隨著漢初的休養生息下，整個社會經濟逐漸繁榮，當年封給他們的戶口都隨著時代進步而翻倍下，這個「富庶的生活環境」或許就是功臣後代驕矜自滿的關鍵吧！？

換言之，關於這種「古人可以，今人卻做不到」的原因，司馬遷認為與當代的經濟富庶有關。這點，也正是司馬遷與後代不少傳統史學家很不一樣的地方。司馬遷關注的地方不僅有政治與道德層面，還包括了「經濟」因素，說得更準確一點，應該是經濟與人心的關係。司馬遷除了觀察到社會的日漸富庶外，也發現這樣的富庶反而讓功臣後代忘了祖先兢兢業業所立下的根基。

關於司馬遷的觀察，我個人認為遠古時代的諸侯，與其說是被分封到各地，享有當地的資源，不如說是被派出去「開荒」比較準確。因此，遠古的各地諸侯之所以沒有被奪去爵位，其實與「篤於仁義，奉上法」關連不大，而是因為那個時代被派到遠方，重點是在進行「武裝殖民」，所以根本也沒有什麼資源可以享受，更不可能因此驕傲自大，甚至去與資源最豐富的中央抗衡。所以，古代諸侯之所以堅守使命，漢初侯爵之所以日漸驕奢，其實有它的時代背景。

透過這一小段內容，讓我對司馬遷的獨特歷史視角更為佩服。那麼，司馬遷身處在那個侯爵不斷被削除身分的時代裡，他為何得留下這卷〈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以上，就是這一小段史料給我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