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堂樂園影評

作者：朱悅嫺

義大利導演朱賽貝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在1988年上映的《Cinema Paradiso》新天堂樂園，近日在台灣重新上映了三十週年紀念修復版。這一部經典電影在述說的是一位男孩多多的成長經歷，從一名小孩成長到中年的歲月故事與整個電影院文化產業的興盛到衰落緊扣相連。電影取材自導演本身的童年經歷，劇情中充滿著歡笑與懷念、感動，當滿頭白髮的多多重新回到了家鄉，這一切風景與記憶都彷彿都被喚醒一般重新與他會面。

電影院文化的興衰

這一部片在談論的是主角的生命歷程無法與過去電影院文化的興衰區分開來。這一人的一生與他所身處的情境無法脫離，儘管在主角多多離家數十年都未曾回來後，他而後的人生卻仍與家鄉無法分離。

       多多在小時候便做著神父的祭童，而神父掌管著的禮堂在空閒時便會放映許多電影讓附近的民眾一起觀賞。神父會審查每一部即將放映的電影，只要有任何親吻或裸露鏡頭，便會搖起鈴鐺提醒放映師艾費多減掉這段內容。多多總是躲在幕簾後偷偷觀看著那些親吻的畫面，而後溜進放映師艾費多的放映室中偷看那些被剪掉的底片。年紀很小的他總是不斷跟在艾費多身邊，乞求他讓自己進去一起工作。

       電影院中的人群與現代社會的電影院文化差異極大。當時的居民不管大人還是小孩都擠在同一家電影院。人群的紛亂吵雜是電影的其中一部分，有人會在裡面販賣零食，晚來的男人大聲講話走進電影院被其他觀眾丟垃圾，樓上的人吐了口香糖被樓下的人大罵，隨著劇情不斷喧鬧的人群在電影院中快樂、難過著。在新天堂樂園開幕後場景更為混亂，在電影院的角落會有的性服務，小男孩偷偷打手槍被其他觀眾責罵，睡著的男人被其他觀眾們惡作劇嚇醒。電影院當中的人們有許多的互動與吵鬧，這些卻不會被視為影響秩序的問題，而隨著電影劇情高潮起落。在今日的電影院文化中，椅子都是統一的，人群併排面對螢幕，不發出過大的聲音影響到他人，每個人守著各自的沈默並遵守著彼此的界線與秩序，劇情的起伏是與個人而非群體相關，在這一種氣氛中人們不會被過多的人群氣氛影響，人的聚集並非與一種喧鬧相關，每個人注意的則是恰當的掌握各自界線，這樣的距離也使得人們並不需要有過多交流。在看完一部片後人們便默默各自離開，繼續著他們的生活。彼此都是彼此間的陌生人，我們共同謹記的是一秩序的規則。

       人們看電影的樣貌逐漸改變了。現代的電影院提供的是畫面的品質、良好的圍繞音響與舒適的安靜空間，人們享受的電影是一種氣氛，但這一氣氛建立在某種寧靜與感官在物質上的享受。而過去的電影院供應的不僅僅是一部好片，當中紛亂的人群也是電影的一部分。每一部電影都是能不斷地重複播映，因為每一次的電影情節就算一樣，卻仍然能感受到每一場觀眾不同的感受。在其中的放映師總是以一種十分微妙的角色存在著，他在工作中的享受是在一次次重複中體會到一種不同波動。放映師艾費多曾經告訴了年幼的多多，

「聽到滿屋子人們談笑嬉鬧的聲音，自己也跟著快樂，

聽到他們的聲音令我愉快，彷彿自己是製造快樂的人，

令他們忘記煩腦，我喜歡的是這部份。」

這一小小的放映室中，放映師是孤寂的獨自一人存在著。看著播放無數次的電影只有台詞的陪伴，然而逐漸享受著人們的笑聲才能使他能漸漸愛上這份工作。這孤獨的小房間中，他似乎能掌握著人們的情緒，在放映著當下感受到的快樂便是觀眾們受著他所播放的電影與畫面支配著，當放映師播放著的畫面，人們便隨著劇情的高潮迭起歡笑快樂著。但從另一角度來看，人們從來不記得的卻也是放映師，真正使人想起放映師的瞬間，只有在電影畫面失焦或電影無法放映的當下，在那一刻人們才呼求著放映師，而他也似乎在那一刻才被觀眾視為存在的。而儘管是這樣，這一小小放映師也仍然在這份工作中找到了那份快樂，那一種帶給他人歡樂的感覺，這一支配的感受卻也同時渴求著他人對自我的回饋，而這種快樂對他而言便是一種真實的感受。這一角色的樣貌也默默投射著他的人生態度，艾費多對於多多的愛是以一種默默付出，以自己的方式保護、控制著他，並要求多多遠離家鄉不再回來。當多多成名後，艾費多所要求的一切也就只是默默知道他的消息、看完他每一部作品。這一付出的愛就如同他寂寞的放映工作，以他自己的方式愛護心愛之人。儘管有一孤獨之人隔離於世，卻也需要在尋求著與他人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意義。

思念與出走

        上段談論的是電影院文化多多和恩師艾費多之間的情感，另一重點描述的是多多與他的初戀對象之間的故事。這一支線在台灣電影院重映的版本被剪掉了許多，在看完其他版本後也可能會對故事中的人物產生不同的想法。但這裡會聚焦在台灣重映後的電影院版本，若有興趣仍然可以在看完後與其他版本比對。

       這一段故事的描述連結的儘管是一段愛情故事，這段戀情最後也使他離開了家鄉。這一段故事當中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兩人之間的結局怎麼了，而是他們當觀眾進入這一段故事時能夠重新思考分開的意義，這層意義不僅是在情感上的分離，也是個人對於他過去一切的某種離去。

多多在愛上一名女孩後，艾費多便告訴了他一個故事。這一故事是一名騎士在追求公主時，公主告訴騎士若他能在窗外守著自己一百夜，便會嫁給他。騎士每日夜晚都守著他，卻在第九十九夜的夜晚離去了。當時的多多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直到當他苦苦追求直到女孩與他在一起後，又再次離開了他，多多才回覆了艾費多這個故事的意義。他說，如果這個公主不承認他們之間的約定，那麼士兵會更加傷心難過甚至死去。他在第九十九夜離去，至少公主會永遠惦記著他。在說完這些後，多多也決心離開了家鄉。這一出走便是數十年，只有一個小時的通勤過程他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或許我們還能賦予故事另一層含義，騎士的苦苦等候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得到這一女孩，但這種等候是否真的值得這一男孩，在每晚等待的夜晚中，隨著黑夜的再臨他也逐漸失去了自己。這一男孩究竟在等待的是什麼？他等待的其實不是那個女孩，而是等待著自己的離開。女孩若受到了他的感動，或許開啟了窗戶迎接，然而若他們真正在一起了，這份感動或許也會漸漸被消耗，這份感情彼此之間的關係本來便建立在一種等候與接受的關係上，但當真正進入了一段關係，過去所做的努力便不能再要求回報，這必須重新回到兩人平等的關係共同經營下去。

這一等待的浪漫並非是獻給女孩，而是為了重新找回自己所做的努力，唯有在這一等待中遺忘自己的存在，才會找回自己為何在等待的意義。唯有離開了這個女孩，離開這一讓人熟悉的地方，才會產生思念與對於家鄉的情感。在舊有地方的安全熟識感，便誤以為了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但只有當離開了那個熟悉的家鄉，這個世界變動的一切才使人開始懷念自己原有的生長地。對於舊有的懷念是無法逆行的拋物線，唯有出走才會產生思念。當多多離開數十年後回到家鄉，才發覺自己的心中永遠放不下的就是這一初戀，但沒有這樣的離開，他可能便無法有所成就。艾費多在多多離開前狠狠地告訴他不准回來，多多便果真不再回頭的走下去了。我們可以批評這樣的情感是一種不成熟的父愛，也是父權框架下對於男性的野蠻要求，要求男人必須放下情感而勇敢離開出去闖蕩。但或許在深入脈絡看待這一段關係時，這兩位男子這種固執的觀念與承諾儘管深深傷害了彼此，但若多多沒有離家便無法經歷日後的一切，而這段痛苦記憶與對彼此的思念故事也因著分離才因此顯得動人。

電影的重要性

整部電影看似是在敘述一名小人物的生命經歷，實際上是對整個世代的懷念，而進一步我們能思考在整個劇情當中對於多多如此重要的電影文化，他與電影之間的關係是什麼？而我們在看著這部電影的感受又是什麼？

多多對於電影的熱愛從對電影中被刪減的親吻片段開始，他會拿著偷來的底片，坐在家中透著燭火，一邊觀賞一邊念著戲中的台詞。後來在放映室工作後，便會隔著小洞，睜大雙眼看著電影的播放。

       一部部的電影片段陪伴著多多成長，老了後的多多看見艾費多留下的遺物——所有被刪減掉的電影親吻片段。當時的他功成名就卻感覺到沒辦法再深深愛著某一個人了，直到這些電影片段再次使他陷入回憶，這種陷入包括著自己對於初戀的遺憾、童年時期的記憶、與艾費多之間父子情感的留戀，這些情緒使他止不住哭泣。但為何電影中放映的是無關於自己的臉孔，卻沒辦法停止感動的哭泣呢？而在三十年後的我們，在這一電影裡人們語言的轉譯、隔絕的螢幕卻也使我們產生了雞皮疙瘩的感動？

       現今的電影在許多方面強調著的視覺震撼、音樂的美妙與劇情的撲朔離奇，電影的行銷手段往往淪為一種敗物的表現，將電影功能本身加以強調推廣。然而電影厲害的往往並非這些功能本身，真正能進入人感動中的電影不在於電影本身，是我們與電影之間的關係，它與人之間營造的氣氛。這一氣氛使人與電影彷彿就同在一起。人想起了電影的某一美妙配樂，是因著這一樂音又再度使他進入了這一美好中，電影所擁有的功能只是一種媒介，透過它人能夠在其中受到他在日常無法感受到的一切。在多多看見無數當年被禁播的親吻片段時，他似乎又能再次感受到這種熱戀的情感，這在年輕時失去的美好又再度復活在眼前，這一復活不是真正的復活，它只是一種短暫的波瀾，看見這股波瀾隨即便會消失，但這份感動在當下卻能成為永恆。

       人在觀賞著電影的同時會被情境有所感動。他可能感受到的是某些曾經屬於他的回憶，卻也可能感受他從未有過的經驗。在看完此部電影後最大的感慨是看見電影院稀稀落落人群的感慨，片中點出了當時電影的沒落隨著數位電視的興起有關，而現今又受到了網際網路時代的巨大影響，人們從過去眾人到現代家庭、小單位甚至個人的觀賞文化產生極大改變。而現代人在某一程度對於高產量、快速效率的追求，也使得電影文化本身更加衰落，網路影音平台興起使人不再花費時間完整看完一部作品，而是透過十分鐘講解系列看完一部只有資訊量的短片。電影與人之間的關係並不該只是一種資訊、技術的展現，而是我在電影中遇見的另一個故事，當這種相遇出現便使我感動，這一感動是因著你的不可預知使我好奇，我在遇見以後我的生命也產生了改變，我受到的這一感動使我觸動了某些回憶，或是我在當中看見新的可能性。世上一切都是關於著自身，但找尋自己也唯有透過他者才能看見自己。

結尾

看完電影後對於電影文化的變遷感到有些感慨，但先進技術所帶來的娛樂效果也同樣是一種對人的新鮮體驗。《新天堂樂園》這部電影呈現的不只是個人的故事，當我們把時代背景一起看進去時，整部片才完整了它的樣貌。當時電影產業面臨的是電視普及化的衝擊，今日我們面對的則是網路時代的興起，這一部電影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上映。就算時代快速變遷了，但還是有一群人默默的懷念這一部電影，就如同多年後的多多再次回到了故鄉一般。唯有離開、變遷與改變，才有懷念與遺憾，而這一部電影帶給我們的感動，不管是第一次或是多年後觀眾的回味都會產生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