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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 WATER

「我感覺我被背叛了」:被困兩個月後逃離上海的港人如是說

(编辑过)
摯友親歷香港近年來的政治動蕩,但始終如一地堅守自稱為偏藍的「中間派」立場。上海行過後,他們說:「這個世界需要革命。」

小韭和男友小劉坐在火鍋前問我們,「現在的幸福是真實的嗎?會不會我們明天又要被關起來了。」

事因年初小劉找黃牛搶了兩張機票,極其樂觀地和我們敘述了回內地暢遊的藍圖,小韭雖然很擔心回去的路程有變數,但還是在三月初登上了去上海的飛機。在抵達上海的第四天,小韭哭着給我打了電話,說他們可能陽性了,酒店核酸結果顯示異常。

小韭和小劉被迫分開,分別坐上去中轉醫院的救護車。在中轉醫院的單人負壓病房裡,冷氣很冷,她反復打護士台電話才要來了四紙杯的水,深夜才為自己求來了一床被子。在這樣的環境裡,小韭一直在流淚,覺得愧疚,認為自己給身邊人、醫務人員增添負擔。

等待了將近24小時,小韭主動打電話詢問核酸結果,終於得知自己確診陽性,且會在今天之內轉運去醫院,而小劉則去另一個地方,未知確切位置。比起經歷漫長等待是否陽性的結果,讓小韭更為焦慮的是流調質詢:「確診後最開始找你的不是醫生,而是流調。」,工作人員事無巨細地調查並登記了她所有資料及證件,但對於接下來去哪住院、還有多久知道確切結果等問題,工作人員卻一問三不知。小韭開始反復刷新上海衛健委的公告,想查詢官方是否披露了自己航班的確診情況,她擔心有人順藤摸瓜地翻出她的個人資料對其騷擾辱罵,因早前她的朋友回家隔離後確診,其全家都被短信電話轟炸。但幸運又詭異的是,事情發生的前兩天她沒有刷到自己航班相關確診信息。

到了醫院,小韭發現床位緊張,她只能睡在醫院的走廊,病區裡男女老少睡得滿滿當當。她給我發信息說,身邊的病友有不少都是在隔離酒店數日後被確診陽性,而上海的疫情可能比想象中更嚴峻。小劉則更慘,因為住院人數激增飽和,他中途被轉院,去到了一個沒有設施可供洗頭的醫院。

他們憶述:在醫院幾乎見不到醫生,只見護士在忙前忙後,而入院的前幾日基本沒有醫務人員理會他們。等到問診那刻,醫生也沒有餘力聽他們講完病症,一律處方連花清瘟。餘下住院的日子,他們只能問醫生拿藥,後期已經放棄服用連花清瘟,轉而要一些維生素C,不過好在他們要什麼藥,醫院都會提供。但匪夷所思的是,在醫院沒有人治療,卻一直有人來問其個人信息,甚至細緻到問確診前一個月至今每一天都在做什麼事情。 

在病友微信群中,小韭看見很多荒誕的故事。我訝異居然可以從她那裡聽到「反動」發言,小韭驚訝於曾經拒絕相信的荒唐現實。她說,有病友痊愈出院後在酒店隔離,而她七歲的兒子遲她幾天出院,出院當天孩子被送往其他的隔離酒店,但因為年紀太小無法自理又被遣返回兒童居住的醫院,她的兒子就在輾轉中失去了聯絡。兒童醫院亦鮮有小孩擁有手機,護士和醫生卻沒有回復她的訊息,媽媽只得在群裡發小孩的照片求助問有沒有人看到自己的兒子。事前她已經報警求助,可是警察也無動於衷,在丟失小孩的數天裡她不得不絕望地嘗試自殺引起官方的注意。所幸群裡真的有人錄下了小孩在酒店被送回的視頻,幾番波折後孩子才終於被接回到媽媽身邊。還有人在上海出院後隔離期滿「逃回」老家,抵達之後卻被非正式地加碼了隔離時間,居家一段時間後核酸異常又被抓去集中隔離,警察甚至會上門安裝監控確保人不會出去。「Omicron不死人,但是Policy壓死人」,小韭感慨道。

住院期間,小劉和自己大學同學傾訴所經困苦,在另一個城市的同學起初沒有太大的共鳴,直到有一天同學去朋友家拿東西,兩分鐘後小區就被圍封了不得出入,他只能找了一個僻靜小門翻了出去。小劉轉述同學的感慨「五年出國計劃現在要提前到三年」。

 小韭在醫院掙扎了二十天後CT值終於達標了,但是出院後仍然要繼續隔離14天。而小劉轉陰後因為CT值不達標仍然留院,直到政府實行「智慧抗疫」政策下調了CT值後才得以離開。但是小劉受惠于新政策出院後只需隔離7天,換言之小韭雖然早出院,但真正自由的日期卻在小劉之後。

隔離結束後,他們換了酒店居住,彼時上海已經開始「鴛鴦」封城了(以黃浦江為界分區封城)。在酒店被圍封的時候,他們好不容易搶到麥當勞等「奢侈品」外賣,酒店人員送餐的時候卻委婉地提醒他們:特殊時期,麥當勞不是必需品,盡可能少點吧。小韭已然可以想象那些被困在社區裡的人,可能只能完成需求金字塔的最底層。

歷經52天的圍困,他們終於成了為數不多成功逃離的脫滬者,小韭更將自己形容為「脫北者」。她說,「我不知道,明明我們如此相信和遵循這一套體制,為什麼我們還是會被這樣對待。」而他們隔壁房的姐姐已經困在上海將近半年,無法脫身。事因入境香港只需要三天內的核酸證明,而離開上海卻需要48小時的核酸和24小時抗原記錄。在她堅持不懈地周旋於酒店轄區的居委會、衛健委、疾控等各大政府機關與街道辦,終於為滯留人員問出一條生路,拿到了通行證去做離滬核酸。

準備出發回港前一日,因為沒有載具司機接單,兩人徒步兩小時去醫院做核酸檢測,大街上空空蕩蕩,只有零星幾個「大白」站崗,被圍封的上海人透過陽台一臉困惑看着他們行走在外。小韭坦言:去做核酸的路上非常害怕被街道上的大白攔下問話,她就要為此反復自證,更擔心大白認為他們的理由太奢侈,從而拒絕他們繼續前行。

與此同時,上海的政策在一日一變,小韭擔心自己逃難計劃會有變數,當機立斷改簽了機票提前一天去機場過夜。機場空蕩蕩像是一座鬼城,而回港的班機則只有零星幾個人,與去上海時的機艙擁擠程度形成強烈的落差。

「小紅書、微博能發出來的只是運氣好的個例,被封掉的、那些被刪掉的和在微信群裡流傳的低像素視頻和圖片,都是真的。上海最精準的防控,可能就是互聯網了。」回港的前一天,小韭在電話裡不再透露更多,說太敏感,回來再分享。而小劉在旁邊歎氣,稱「已經看透了這個世界。」

 抵港當晚,我們見面聽她和男友小劉分享。雖然住在隔離酒店,但受街道居委會管轄,回來之前他們打了若干個電話,卻被屢次告知去找負責的官方機構,機構轉而又反饋需要去找居委會開證明,形成了完美的無效閉環。至於疾控,則永遠打不通電話。小劉說,從前看一些新聞覺得只是基層的腐敗,沒想到現今仍是「大躍進」式、運動式的防疫手段。從基層到領導者,皆是層層遞進地拒絕思考。領導拍腦袋給口號,到執行時甚至草率到沒有官方文件可依。基層的行政則受限於大方向決策,同時又懶於思考配套的解決方案。作為「被治理」的普通民眾,不聽話就要被搞。小劉總結:「這個世界需要革命。」

我提議说:「不如把你們的故事寫下來,安全起見化名小陳可以嗎?」小韭說:「不,我要叫小韭。」

臨別前,在我和女友的邀請下,一行人來到旺角宣布停業的皇茶門口,小韭看着緊閉閘門上香港加油的塗鴉,掏出手機拍下了照片。這是她親歷了香港這麼多次社會運動後,第一次用手機留下抗爭文宣的影像紀念。

作者:包 、編輯:cola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受訪者小韭和小劉均為他們自己起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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